无尽的黑暗。
明明睁着眼,可面前仍旧伸手不见五指,整个人漂浮着,如在水中。肩背上有东西沉沉地积压,以至泛起些微酸痛。
肺中一吐一纳,耳边有清楚的呼吸声,缓缓的,似摇晃的水波。
"醒醒!"
身在一个薄瓮里,声音被隔膜拦在耳外,迷蒙昏沉,四肢无力。忽然手臂上多了些有温度的力气,在推在摇,就好像一块巨石丢来打碎瓮壁,碎瓷片往瓮中落,光与声从裂隙倾泻进来。
"醒醒!"
瓮中的水裹挟着李玄乙往外流,后猛然扎进那光亮里。李玄乙的眼睫轻轻颤动,刺眼的光挤进来,而后是一个人的轮廓,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正扶在她手边,关切地向着她瞧。
她怔愣,因为那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到他说每一句话对她来说都很虚浮。李玄乙木木地眨了眨眼睛,坐起身,垂目去看小和尚按住她小臂的手。
她感受到了,温度。
不该存在的,不应有的,温度。
“小燕,你背柴回来怎么在这睡着了?"小和尚收起手,那温度便只剩下点余温贴在手臂上,山风一吹便消散了,"住持他们在做百家粥了,等着你的柴呢!"
李玄乙看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口一酸,连带吐出来的话顶着喉咙也是又苦又涩的,就像咬开一颗没熟的山李子。
她喊:"弘净?"
"这个表情什么意思?睡一觉起来不认得我了?"弘净脑袋一歪,反手赏她一个爆栗,抻臂顺势拎起那筐柴火又去拉她,"你真想饿肚子?走了,住持说今个寺里有贵客要来。"
李玄乙有些浑浑噩噩,脚下发软。她凭着勉强找回的一缕清醒,反手抓住弘净,对面因这一拽停了脚步,回头来问她:"怎么了?你今天看起来分不清东西南北似的?奇怪,也不烫啊……"说着,去摸她的额头和耳朵。
弘净嘴里念念,可在李玄乙眼里却没了声音,只剩嘴巴一张一合。她低头看手,俨然是小孩的五指,再看身上,一件素净的练功服,衣角有振翅欲飞的燕鸟纹。她认得,是住持亲手缝的,为此挑灯熬了三夜。
李玄乙伸手去捏弘净的脸,指尖很轻地拧了一下他的脸颊肉,"是真的。"
"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弘净生气,但也没打开李玄乙的手,只是抱起手臂。
"那阿祈呢,花狸镇,九重天……楮行、楮行呢?"李玄乙自己抽回手,低声自问。
"说什么胡话呢?阿祈在自家屋里。"弘净听得那两字,反将脸凑过去,"你怎么晓得今天上门的贵客叫楮行?住持跟你说了?也是,毕竟听说就是他送你来寺里的……"
后边弘净还说了什么,模模糊糊的,李玄乙记不清了,她只是反反复复地看自己,直到被拎进庙里,百家粥在灶上咕嘟咕嘟冒泡,米香混着豆香弥散在整个后厨。素日相熟的师兄弟在眼前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慧能师父揪着谁的耳朵走过去,弘净塞了一碗刚凉好的绿豆汤到手里。
李玄乙低头看着那个白瓷碗,久违地口干舌燥,这些热和冷,听到的、看到的和摸到的,都是真的。她此时此刻就在崇慧寺,她亲眼见到大雨之下,血海倾覆的崇慧寺。这种真叫她自疑起来。
只是睡了一觉吗?
难道这三年都是一场梦吗,难道那些生与死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吗?
忽然一只手摁上李玄乙的肩膀,她从这种迷蒙里惊醒,回头看:慧真住持手握佛珠,脸上笑意温和,一如很多次在她梦中般。她眼下才恍悟似的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梦见慧真了。
"怎么了小燕?"慧真坐到她身侧,"身上不豫么?"
李玄乙摇了摇头,看着慧真一言不发,片刻后道:"住持,我好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佛家言,真假莫辨,把握本心自在。"慧真不问她怎会说这样的话,只是想了想答,"你的心在何处呢?"
"我不知道。"李玄乙道。
慧真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而后才说:"一时难解之心,不必苦求。待机缘到时,你的心自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