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柱香之久,庞大的皇殿内众人已经全数退下。
殿门半扇打开,光影从外透落进来,地面留下一片沙土的痕迹,与漂浮半空中的星星灰尘。
赫连熵站起身,牵上景玉甯的手,带着人走下高台。
“孙大夫晨时来报,金蚕叶已熬制入药,咱们回去先且敷在双膝看一看疗效如何。”赫连熵仔细拉着景玉甯,小心人迈下玄阶的每一个脚步。
景玉甯被高大的男人护在身边,走得缓慢稳当,二人步调同协,龙靴凤履前后交随。
他抬眼睨向赫连熵,帝王凌厉的颚骨覆下深邃的影子,削薄的肌理使其英朗的面貌连同骨相都堪比世间绝俊。
景玉甯垂下眸,不稍多时,向男人说道:“陛下不必为臣费心,现下内政不平,襄国许会趁墟而入,精力该是放在对付他们这些事上。”
青年声色清净淡然,如清泉入耳洗涤边岸,微凉的指尖搭在赫连熵附有薄茧的手中,碰起来酥酥麻麻的。
他走下最后一节玄阶,站到地面,轻声再道:“臣相信关太医与孙大夫的医术,会配合他们全心医治。”
赫连熵凝视着妻子皙白面颊上流露出的恭顺与温婉,伸出手把人额首上方连在一起的凤钗尾端的流苏一缕缕拨开。
他摇了摇首,“这世上没什么事能比你更重要,唯有你身子康健了,我才能放眼其他事。”
男人声音低沉,犹如低弦的古琴响起在耳边,激起鼓膜为其波动。
身后巨大的屏风上金黑彩线映照出细闪的光耀,像是要把走下高台的二人拢入眩目的暑色光晕,连同绝色的轮廓勾勒出一幅敦煌画作来。
景玉甯身穿旖丽灼艳的凤袍,正身是京绣的烈火凤凰呼之欲出,翎彩呈扇羽状,几丝尾端从衣中起扬,盘旋在半臂金袖上。
青年抬首望向赫连熵的眉宇,心绪不可谓不被男人的陈情所触动。
但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林英就几步上到前来,拱手禀报:“禀皇上皇后,地牢安置妥当,陆齐已带着曹晋等人进去了。”
察觉到周身的动静,景玉甯收回徘徊的思虑。他转过身,向林英稍点下颚,说:“好,提醒陆齐谨慎小心。”
青年掐指算了下时间,修长的手指捻在一起形同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从手腕到五指,骨节分明且清晰,似根骨芥叶将力与美相结合,灵动起来惟妙惟肖。
景玉甯不知赫连熵看得他入迷,尔后思索斯须,对林英吩咐说:“过三个时辰,你去到偏阁,该说的话同他说了即可,其余的,不必多言,只管看。”
林英躬身抱拳,利落地应道:“是,奴才谨遵懿旨。”
赫连熵知道景玉甯的打算,这朵看似柔和又鲜嫩的花苞倘若绽开了叶瓣,内里便露出毒饵罂粟来,然察觉之时亦是死期将至。
二人执手共下一枚棋子的感觉让男人自心底得以满足,正如身披龙吟遨于云中与凤戏珠,饶是迷雾再扑朔迷离,即感之无不妙哉。
景玉甯鼻尖嗅到赫连熵身上散发的龙涎香气,珀斯国的皇殿中即便点上再多香料也无法遮掩去遗留在这里的铁锈腥味。
血液浸泡过这里每一寸砖瓦,从表面尤深,最后渗入无数缝隙里,无论清理多久,皆无法剔除深入地底的恶意气息。
赫连熵环过景玉甯的肩膀,带人缓缓走出这嗜血压抑的皇殿。
跨过门槛时,景玉甯回首环顾整座血红与乌黑交错的殿堂。
猛兽露出血牙嘶吼咆哮,粗糙野性的装饰弥漫出强悍的野心与极恶的残酷。
片刻,景玉甯向即将要来洒扫清理的宫人摆了下手,让他们全部退下去。
——血污难清,就不必清理了。
时而总要添增新人活血,冲刷过去的罪孽。
……
皇宫坐落的一处偏阁,行径孤僻而简陋。
林英走在杂草丛生的深径上,单手握刀劈砍着野树垂落的叠叠枯枝。
说是偏阁,这里破旧得更像荒废已久的禽圈。气息虽算不上难闻,但蝗灾袭过遍野荒凉,沙土随风吸入鼻腔,干咳中带出一股血味。
林英一路割断无数千百阻挠的枯枝烂叶,为后者来人留出一道相对易行的小径。
终于,他看到不远处一座石屋,只见檐上梁木断裂,窗门破损透风,想来是到了地方。
他收回手中的刀,徒步走了过去。
石屋从外看着狭小紧促,但进到内中倒还有些宽敞的余地。
两侧外屋与中屋相连不见隔段,墙壁满是陈旧裂痕,但倒还不至无顶可依。
走过中屋向侧面看到外屋,便见孙大夫也在这里。
他拿着一根足有一扎长的银针刺入榻上之人的人中处,随即抽针极快,只见漆黑的污血从那细小的针口中逐渐涌出,孙大夫用巾帕擦拭净黑血,不稍多时这匹淡麻的帕子就尽沾上深黑。
林英静静地走到孙大夫身边,孙大夫听到动静,回首对他点了下头,而后端起放在木凳上的药碗,对林英说:“你来得正是时候,请到床头来,帮我按住他,需把药灌进去。”
林英赶紧跨步上前,见榻上昏迷的李思林已经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
“好,我先把他扶起来。”林英说着拖住李思林的后脖颈,让他的上身半坐起来,以让后背靠在他的手臂上。
孙大夫端住碗上到近前,他一手按住李思林的下颚打开口腔,另一手用碗沿叩向他的牙齿,使之再无法合上。
林英半坐到塌上,配合着孙大夫的动作将李思林的头向上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