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微微下垂,看看手里的罐子,又看看她。
尤宪坐回去:“怎么,还想我帮你上药?”
他不说话,把罐子收进袖笼里。
他一身石青袍子,头发用墨玉冠子高高束起。白日里一看,的确是比离京前瘦了许多,却是瘦而不弱,许是因为连日奔波操劳,瞧着总像是更加干练了。
尤宪心里想着,也没犹豫,直接上手就去掐他的胳膊。
果然,看着瘦了,实际结实起来了。
尤宪十分认可地点头:“你生病归生病,日常锻炼的确不该停,把身子骨练结实些,看着人都精神了,兴许药也能少吃两副。”
于兰舟幽怨道:“我这身子若练武有用,我当年又何至于弃武从文,舍弃得那般彻底。”说着他还很应景咳了两声,惹得尤宪赶紧为他倒水,他接过才继续道,“这一趟离京,实在是要了我半条命。我玩笑同他们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远行了。县主意下如何?”
“问我?京城就这么大点,我不信你真情愿在这地方转一辈子,若吏部授职下来,给你个外面的官,你还能不去?”
“不去。”他很是坚定。
“这般挑剔?我看你也就在我跟前嘴硬一会儿,朝廷的任令下来,你还要真违抗不成?”尤宪挑眉,如同看小孩无理取闹。
“所以只能请县主看在这么多年情谊的份上,帮我打点打点,莫教我离了县主去。”他玩笑道,“除非县主也陪我离京。”
“想太多了。你当我是你,想去哪就去哪。”尤宪轻声道。
于兰舟眼中染上一抹无奈。
“若县主实在厌烦京城,兰舟愿陪县主离京游玩一段时间。”
尤宪不认可地摇摇头。
于兰舟知她有顾忌,叹气道:“县主只需更衣易容跟在我身边,城关见是我,定然不会为难。待出了城之后,县主再将面具摘下——”
“算了吧,没那心思。”尤宪揉揉额角。
这些事她没想过?初入京那一年,于她而言可谓是诸事不顺。她在上京好多次都觉得自己待不下去,嚷嚷着要回幽州。可每次公主府门都还没出,消息传进宫,马上就有太皇太后身边的姑姑赶来公主府问这问那,说辞同老人家一模一样——吃食不习惯,就去找家乡厨子;交不着朋友,就进宫同那些个还没出宫的皇子公主一起住;有谁敢惹她不高兴,就告诉宫里……说来说去,都是外面不安全,不能回幽州。
她入京时曾遭遇刺杀,虽未出事,可那时毕竟年龄小,说不害怕是假的。太皇太后的担忧也是有源可循,她没道理不听。
到后来,她也学精了,再不明着闹腾,实在待不住,便易容改面溜出京玩一两日。公主府上有他们替她瞒着,也没那么容易露馅。
可这样偷偷摸摸终究不自在,她很快就觉得无趣,再不提了。
“更何况,谁同你讲我厌烦京城了。”尤宪道。
于兰舟认错:“是我的错,不该对县主的心思妄加揣测。”
尤宪心想,于兰舟果然是她见过的最能接她话的人。
不管她是高兴还是生气,他总能泰然自若地接下她的情绪,从容应答,还有办法让她不觉得被敷衍或是过分奉承。
这还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尤宪留了于兰舟用午饭。
午后,于兰舟差人去为他牵马,是要离开的意思。
于兰舟经常来公主府,却只有少部分时候是为着正事,大部分时候说来就来,也不解释。倘若她问起缘由,他就说是公主府的厨子手艺好。这理由还算合理,久而久之,尤宪也就默许了他可以随时来蹭饭。
可今日饭桌上,他却有意提起,准备去钟太学□□上探望,来公主府只是顺路。
尤宪听到他的安排,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没说。
假如她生病了,有一个不是很熟的人来探望,她定然感激万分,还要吩咐下人好生招待。可她却不会知道,这人其实背地里把她的病讯当趣闻听,甚至背地里咒她。
是以她看见于兰舟说出这话时云淡风轻的表情,总觉膈应得不行,就像是窥见了好人面具之下的鬼面,却没立场去指责。
她便提醒自己,做人论迹不论心。于兰舟此去探望,不管是处于愧疚还是人情世故,结果总归是好的。她作为外人,之前已经为这事同他生过一回气了,不该再居高临下地批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