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擅自离城,都没有告诉郭池。在经过第一个驿站的晚上,他在风雪中策马飞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让他更愤怒的是,我带走王琮,却向他隐瞒了行踪。
“把你留在邺城,我比较放心。”我向他解释。
他抖一抖浑身的寒气,心痛望着快累死的马。
“再往前走几十里,出了梅家渡口,就不是我们的地盘了。公子要再往前走吗?”
我原本预备在驿站给他和母亲去封信,告诉他们我的行程,如今没必要了。
“你回去吧,我把人送到万家庄就回来。”
“不行,”他断然拒绝,“公子,你的安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他调头找王琮,准备打断他的腿。不同于王家兄弟留于内心的敬畏,郭池对我更像兄长。我刚到南岭的那些年总是吃不饱,住的瓦舍不远处有片黑土,我常去那里翻芋头。郭池就是在那认识我的,他跟我抢过芋头,后来又给母亲送过山鸡。我没长个的那几年,他总叫我小芋头。
他对于小芋头的了解更甚于对储君的,所以对南宫姐妹恼怒异常。这一路除了我同万家针闲聊两句,其余人都不温不火不言不语,委实尴尬极了。到了梅家渡,郭池坚持要等一晚再前行。
“我从大营抽调五百人,明天可以到渡口驻兵。”他这么安排。
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此行很是隐秘,而且又在年节。来回一次,我不过离开邺城十天。
“谨慎为上,小芋头。”他很坚持,望着四周,“中原人诡计多端,美人计连环套,这些都是他们发明的。”
那时小冰坐在烛火下,浅笑盈盈。她仿佛感觉到什么,目光飘过来。这下郭池的脸更黑了。
“我在听万老爷讲绣庄的事,”她向我们走来,发觉郭池起身离开,就问我,“你的郭兄弟在议论我什么?”
“他没有议论你,”我否认道,“我们在讨论中原与南岭有什么不同。”
“哦…”她显然不相信,“有什么不同?刚才万老爷说,中原的绣品在西州的商道上卖得可好了。可惜,我一介弱女子,哪儿都没去过。”
青川在一旁插嘴:“论起繁华富庶,四海之内哪有地方比得上中原。”
郭池不屑扬眉:“南岭骏马万千,青草碧绿,河水川流不息。那一番风景岂是金雕玉砌的京都可比。”
小冰笑道:“郭将军误会姐姐的意思,我们并不是要比较金银财富。”
她说得很谦逊,对于南岭她当然相信郭池所言,对遥远的西州也很好奇。可是她内心同她的姐姐一样,深信四海之内中原为上。不同于我,我不由自主地伸展了背脊,感觉有些疼痛。
那时我们正在驿站的客房内取暖,炭火炙烤着我的脸,我突然想起庆禧十三年,琼华宫深陷浓烟烈火的场景。周围的一切都被抛到空中,然后在浓烟中坠落。时隔太久了,我只记得此起彼伏碎裂的声音。
小冰接过万家针递来的绣囊,对他的手艺啧啧称奇。老人家眯起眼睛,看她系在腰上,然后满意笑道:“这些远古陈旧的式样,倒和小娘子很般配。”
“那是我爷爷的手艺,”他继而解释道,“他拜了金线鹤娘为师,苦学绣艺,才能有万家庄今后的成就。”
“哦…”小冰感叹,“金线鹤娘是谁,她也是你们万姓家人麽?”
万老爷笑道:“鹤娘并不姓万。她是淮阳的绣娘,听说他们家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前朝。到她这一辈家族没人了,她也没有子女,就把全部功夫交给我爷爷。”
对面的女子在烛火中转过脸庞,她举起那枚陈旧的绣囊,玄色缎面上有一只引吭高歌的金色雀鸟。万家针跟随我们几天,知道这位小娘子是此行争吵和不愉快的关键,故而特别关注她。
“王朝轮替和家族兴亡是不可避免的事,”他对她说,而我也坐在近旁,“幸好绣品的手艺可以流传下来。代代相传,即使万家庄今后不在,只要世上有人承袭这门手艺就很好。”
我也转头望着那枚绣囊。万家针真是位智慧的长者。而小冰则在沉默片刻后,说道:“万伯伯说得有理,比我们这些俗人看得长远。”
那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我翻来覆去,半梦半醒。一会梦见琼华宫房梁坍塌的场景,一会儿小乌娘子在唱故国家园梦;囚禁在南岭时,老有人扣着我的脖子拳打脚踢,好不容易逃回到邺城,又要面对皇叔的猜忌与监视;母亲仰仗我,郭池带着全家跟随我;万家针要我救她的女儿;还有一个女子,她深陷在泥潭,挣扎挽救她的家族,她伸出手朝我求救,而当我也伸出手时,抓到的竟然是那枚远古流传的绣囊。
第二日清晨,我们便到达梅家渡口。王琮说,如果中间不停留的话,深夜就能赶到万家庄。郭池出于安全考虑,当然同意不要沿路过多停留。他没从出过渡口,在地图上反复研究,生怕哪里遭了埋伏。这时近处一阵炮仗响彻天际,郭池本来紧张,差点没跳起来。
王琮哈哈大笑,睥睨他说:“让你别去了。真丢我的脸。要真什么事,还是直接去邺城找大哥靠谱些。那些人布防在梅家渡有什么用?一惊一乍的。”
这时躺着货车上的屈巾花睡醒了,又开始吵闹咒骂。王琮不耐烦,一路上他烦透他。
“公子,不如把他扔在这儿。出了渡口,就和邺城没关系。”他向我出主意,“反正他一个大男人死不了,我们别管他。”
郭池立刻打断他的馊主意,怒目说道:“此行送回屈巾花才是首要。要是他有什么不测,公子里外不是人。”
王琮耸耸肩,不在乎地说:“傻瓜。此行车上的小娘子才是首要。反正她都上了我们的车,而那位屈小爷早晚要凉。”
郭池揪住他的领口,指着他的眼睛:“小心你说的话,别和村野乡夫那样没见识。”
他俩剑拔弩张。我正要开口,小冰已掀开车帘,朝王琮招手。
“王将军,”她似乎没睡醒,打着哈欠,“给我倒杯茶来。再去问驿站要点热水。”
虽然没清醒,她挺喜欢差遣他的。
王琮去问驿站要了一壶热水,尔后她又说:“花郎早上醒来脾气大,要喝白粥。你再去要一碗来,喂给花郎吃。别让他饿着,也别让他发脾气。”
骄傲的王将军如何受得了这气,漂亮的高鼻头都气歪了。
“你不愿意吗?”车里的小娘子继续说,“姐姐有些不舒服。那我只好自己去喂了。”
王琮瞟了我一眼,悻悻而道:“喂就喂。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大步流星朝前走,而身后的小女子则禁不住偷笑。看来她早听见我们的话。我把车夫赶下车,自己跳上前座。郭池也不同王琮吵架了,直接上马与我们并行。
那天是正月初一,阳光格外明亮。我们迎着阳光一路向西,沿路露出的几间农户屋子都在煮饭。炊烟袅袅,门窗都贴上大红福字。那样的温暖氛围中,连郭池也放松心情。车中的女子探出头来,发觉周遭都是炮仗声,很远处又有小孩嬉笑打骂,有人喊爹爹,有人喊娘。
我从小在南岭凄冷的环境下长大,对这类热闹没多大感触。而身旁的女子却阴霾了双眼,她回头朝车内喊姐姐,然后揣着郁郁不乐的心情依偎到她身旁。
阳光这么好,窝在马车里太闷了。
“要不要骑上马,去前面跑两圈?”我朝车内问。
青川意识到,我是想和她妹妹单独骑马跑两圈,连忙婉拒了。
我依然招呼那个郁郁的女子,又让郭池再牵一匹马来。意识到郭池的为难和我的强势不可拒,她挣脱姐姐的拉扯,冲着我兴致盎然的脸说:“我不想骑马,殿下别忙活了。”
她伸出头,又朝惊讶且愠怒的郭池说:“将军别去拉马,在陌生的官道上离队驾马,太危险了。”
而郭池愣了半秒,立刻接口:“芋头,这女人说得对。”
在噼噼啪啪一阵炮竹结束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怪扫兴的,忍着气赶车;而郭池憋着笑,尽量不看我;车上的女人继续说:“殿下,我来找你的目的已说得很清楚,你可别会错意。让你的那些下属们收敛些,我不想再听见任何污言秽语。”
郭池听完她的慷慨陈词,摘出重要点:“目的,什么目的?你有什么目的?”
她还想说,瞥见我的脸色,不得已闭了嘴。幸好她闭嘴了,那会儿我真想把她扔出去。女人真是矫揉造作的动物。我大费周折,甘冒风险从邺城跑出来,难道是为了和她谈论目的或者交换利益。
黄昏临近,我们已走到皖县的入口。这里距离万家庄不足百里路,马蹄不停的话夜间就能赶到。这地方与邺城不同,邺城的房舍大开大合,人群熙熙攘攘,一路直通百户。可此地却是沉静的古都,红墙连绵雕花,瓦缸里悠游的鲤鱼,还有空气中奇特的熏香。真适合闺秀在慵懒的午后来回穿梭金线与银针,难怪万家针的绣囊上都有沉淀的香气。
“公子,这地精致吧?”王琮不知不觉地勒住缰绳已到我身旁,“上回来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明天咱们去逛逛,玩几天再回去。”
他只知道玩。这里隶属庐江郡,郡守府不知设置在哪里。郭池人生地不熟,我只好打发他去问一下。临行还不忘提醒他:“不必大张旗鼓。你知道该怎么做。”
皖县入口围起栅栏,守卫在寻问万家针的姓名和住址。他们说了许久的话,才把我们一行人放进去。
“原来除了邺城,其它地方管理如此严格。”我有点惊讶,“新年初始,你回一趟家也要查问那么久。”
“以前不这样问,”万家针也觉得奇怪,“我同大门说,你们都是绣庄的长工。这几天你们住在绣庄里,白天出去逛逛,晚上就不要走动了。”
我们这行都是粗人,如何看都不像绣庄的工人,守卫不会怀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