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来过的第二天清晨,巾花就被送回来。他的嘴被堵上了,双手反绑在身后,被人从车上抬下来。看来他不满意这样的待遇,整个身子扭动起来抗议,腰带都扯开了,一只鞋吊在脚趾头上。
“干得好,”我见他这副模样,朝送行的人说,“将军费心了。”
来人是个粗壮的汉子,横眉圆眼,宽厚的肩膀,坎肩有重新缝补的痕迹,不像中丘武官的雍容装扮,我一时在想别叫错了称谓。他说他姓郭,是跟随公子从南岭来的。
“青川姑娘,这是新选好的马和车夫,雪地难行,你们一路小心。”他指了指外头停着的轱辘车,“小花少爷的亲随都伤得不轻,我让他们坐另一辆车回去。为了谨慎行事,那些人还是同你们分开走的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巾花的几个亲随轻浮招摇,此刻离我们越远越好。
“后面还有一辆货车,你们把行李装上,我派了四个人跟车。”他又说,“你放心,他们都是可靠的人。”
这时巾花终于解开了捆绑手脚的绳子,把堵在嘴上的破布摘了。
“呸,谁要你们的人跟车?”他啐了一口,“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自个是天王老子,皇城的墙皮也没摸到。”
他胸前的紫色锻袄扯破了口子,祖父留下的玉佩随意挂在腰带上,头发披散,口中喋喋不休。
我忍住无名之火,把郭将军送到门口。
对方倒一点不在乎听见的咒骂,对我很客气地说:“车上还有点口粮,年节将至,怕你们在路上买不到吃食。”
没想到这位粗莽汉子挺细心的。而他与我们根本没什么交情。
我问道:“殿下呢?替我们谢谢他。只怕不能亲自去道谢了,我想立刻就带人走。”
“殿下很忙,不能来送行,”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略带戒备,还抬眼望了一眼内屋:“青川姑娘,我同意你的做法。你们还是早走为妙。”
小冰多睡了一会。巾花洗好脸换了衣服,就把她摇醒,同她说在那肮脏地方受的委屈。
“心肝儿,你瞧,”他支起手肘,又摸了额头,“和他们打了几架,身上都是乌青。快来替我揉揉。”
“哦…”她没想到,这位小爷这么早就被释放回家,“这边的大营如何?阵仗大不大?”
“比我们家的差远了,”巾花露出不屑,“谁也比不过金戈铁马的屈家军。”
他从妆台上挑了一对明艳的珠花,示意她簪在发髻上。她照做了,可明艳的妆饰让她看起来更憔悴。我知道她一晚上没睡好,呓语和哭泣是常有的事,接着又大汗淋漓地惊醒。
我把巾花赶走,替她把珠花摘了,告诉她再睡一会儿。
“心肝儿,这里的人欺负我,都看我不顺眼。”那位小爷不依不饶缠着她。
小冰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替他揉着肩膀上的淤青,娇声娇气地回复:“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宣和五年,她住在小仓山上的时候,从不说这样的话。那时她何曾把谁放在眼里,我敢说山上的男丁女仆,她都叫不出名字来。我曾一心想打压她的气焰和骄傲,如今又迫切想要保护她。
“不如我们先回家,整个冬天都跑来跑去。”我帮她梳着头发,又把巾花打发去吃早饭,“乔铮一定等着我们,包上饺子放几串鞭炮,炭火把屋子烤得暖融融的,这样才是年节该有的样子。不比这里…”
邺城中都是陌生人。
小冰当然理解我的意思,在镜中朝我致歉:“都是我不好,把姐姐拖拽到这里来。”
她用手指搓着胭脂粉,手掌上都是挤压的焦虑的红色,脸色却冷冰冰的。屈巾花不在跟前,她也不用假意温柔。没有外人在旁,她总是陷入自己阴郁的世界。
我俩单独留在朔方土屋的时候,她也会拿手指挤压着几枚扣子。某一天阳光很好,她突然告诉我,长丰在宣和七年的夏天,把他们骗到海上。他要幽禁世叔,强娶小月,又让成安侯父子杀了同行的井生和她自己。
她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我,那是初春时节微风阵阵的天气,她简单扼要地述说着。从始至末,她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说,最后小船王登上船,杀了世叔和小月。
“姐姐,宣和五年离开小仓的时候,叔父告诉我和小月一个秘密,是有关世家起源的故事。”她聊起更遥远的事,“当时我还小,没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真实的世界不会善待小孩的纯真。我们家族的存在威胁到皇权安危,听上去是无稽之谈。可是这是真的…”她对我说,“所以陛下才出此下策。他身处漩涡中心,无法再相信他的师兄,选择禁锢他已经很宽容了。娶小月本来就顺理成章。至于我和倒霉的井生,是一定要除掉的。因为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不在乎什么秘密。我的脑袋像被钝器砸中,眩晕又想吐。她怎么能说是小船王杀了小月和世叔。我根本不相信,小冰又在骗我。阿博是皇后最疼爱的孩子,小时候他牙牙学语,皇后最爱抱他,他就用胖胖的手掌一把揪下皇后的发簪。
我惨白了一张脸,却不敢问她任何问题。我怕她三言两语,就骗我相信她的鬼话。
她又说:“我当达雍州的第一天,叔父带我去祭拜宗祠里的先祖,然后把我和小月的名字描成金色。”
族谱里金色的名字,就是族长选中的继承人。世叔和嘉宁皇后的名字就是金色。而如今,那位高深莫测的南宫少全竟然选择了小冰。
有一瞬间我是非常疑惑且嫉妒的,继承人不该是血缘最近的小船王麽?世叔到底看中这个女孩什么?
“等我回到雍州,把姐姐的名字描成金色,再把世家起源的故事告诉你。”她望着我,“如果我再也回不去,临死前也会告诉姐姐。再由姐姐选好继承人,把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我又困惑又难过,让她别说了。小船王在哪里,我即刻就派人去捉他回来。
“姐姐…”她立刻捕捉到我眼中疯狂的想法,“家族的事交给我吧,你已经嫁人了。姐夫费了多大劲才治好我,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让你们身处任何危险。”
她也太小看我了,我止不住的眼泪并不代表我软弱。再说,如今她孤身一人,她能做什么呢?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拼命挤压手中的任何东西。
“身为继承人,我不能眼看家族凋零,也不能把我的家让给痛恨的人。我要把它拿回来。”
那天傍晚我已把行礼收拾好,明日一早就能启程回家。对于小冰,我只能竭尽所能陪伴她。她任性地胡乱嫁人,又任性跑来邺城结识储君。我揣测她究竟想干什么。无论她要干什么,我只能陪着她,至少万家灯火的夜晚,她能有依靠的人。
“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家。”我摸摸她的额头,老觉得她还是那个逃难来的小女孩。
“姐姐,”她拨开我的手,“你为我付出太多了。其实我已经长大,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起床。连绵阴雨褪去,今天露出阳光来。她头上簪着巾花最喜欢的鸢尾花。
“好看吗?”她问镜子里的男人。
“好看极了。”傻呵呵的男人朝她亲了一口,两人俨然一对恩爱的小夫妻,“等过完年,咱们收点压岁钱。明年开春,你喜欢去哪里玩,我们再一起去。”
她做出很欣喜的样子,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屈巾花就是个好摆弄的幼稚孩子。我看不下去,指挥他去前门,把行李再清点一遍。
“今天天气不错,”剩下小冰对镜理妆,“我挺喜欢邺城的。只可惜,此行太短暂了。”
她叹息着,细细描着眉,也许是目的没达到,怎么描绘都觉得不满意。论起女子颜色,她是够漂亮的。我们家族的男男女女都有着不错的相貌,只希望她别把上天赋予她的天分当作利器去伤人。
“花郎,”她又掏出帕子,捂着自己的口鼻,“门外那条沟渠真够臭的,我可怎么跨过去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