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连忙补道:“啊,如果你不愿意见到我也没关系,我、我走就是了。”
“……”
君守月闭上眼睛。此时她彻底明白,自己的第二步计划一定被这木头给整泡汤了——
说好话、做好事、死皮赖脸、嬉皮笑脸。一定要真心实意当牛皮糖,不把柳轻绮粘下一层皮来不罢休。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烈女怕缠郎。他就算是把心修炼成钢铁了那也是镀锌的,当“慈师”久了,突然凶神恶煞起来也是暂时的。
她的中心思想就是让方濯随时带着铲子和腻子,见面就给柳轻绮砌个台阶,要他还不满意,那就砌个白玉的,上面洒满花瓣,他要黄金也给他。此话发生地点在君守月一定要给方濯脸上抹腻子的时候,幸好廖岑寒为了之前方濯“出手相助”而良心大爆发,赶忙制止君守月说不能总按照她喜欢的那种类型来装扮方濯。君守月一想也是,方濯讨厌喻啸歌又不是因为他俩总撞衫,于是大手一挥开张圣听。是以此时,唐云意提议道:
“你到时候见到师尊,上去就跟他说你错了。按理来说师尊会问你哪里错了,你就实话实说,不过也不能说的太实,否则隔墙有耳小心人家抓你小辫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尽量有那种痛改前非样子。我之前得罪他以后就是这么逃过一劫的。”
君守月也差不多,虽然略有不同,但本质却是一样的。她千叮咛万嘱咐方濯,告诉他一定不能像以前那么委婉,有的话就是得直白,搞修辞只会得不偿失。
事实证明,方濯经常觉得君守月在感情中好像失去了所有智慧,实际他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前读了三遍的发言稿这时在脑中完全消失,所有的准备和决心都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看着柳轻绮,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憋了半天,才终于憋了出来:
“师尊,我、我、我以后再也不想和你吵架了……真的……”
“……”君守月道,“空口无凭,有什么用?师尊这么多年白活了?”
一直没吭声的祝鸣妤突然说道:“我看未必。”廖岑寒则在那干着急:“诶,花呢!”
这就是第三步——多少,表明一点心意。柳轻绮属于那种无论什么欲都不是那么充足的类型,他最想要的可能就是能给他睡够八个时辰的一天。以往送他什么他都不在意,就算特殊日子什么也不送,他也完全意识不到。这就让准备心意的方面出了差错。送他玉佩,方濯说送了。送他剑穗,方濯也说送了。君守月集思广益、冥思苦想,最后破罐子破摔说也给他买件衣服得了,唐云意这个不靠谱的突然在旁边来了一句,“这会显得师兄像个送货的”。
最后没办法,在驱赶唐云意之后,几人决定“大道至简”,送什么不重要,心意最重要。最后还是方濯千挑万选选了一枝栀子花,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说。回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跟抱着个孩子似的,眼睛就没从上面移开过,结果一进山门就突然犯了难,又觉着这样不好,想回了观微门再给。可怜几人没他这些考量,都觉得应该趁热打铁,他双拳难敌四手,外加事发之后脑子就已经完全糊住了,看他好像还反抗了一点,其实一点记忆没有,人站在那儿,能不能记得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也尚不知悉。
——不,应当说,他完完全全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忘得晶莹剔透,忘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说完这句话,也算是趁热打铁,立即上前就要去拉柳轻绮,而另一只手垂在身边,连灵力护持都忘了,栀子花垂头丧气如他此刻心情,已有衰败之势,而他本人丝毫不管,上前两步后却又停在原地,眼睛微微垂下,深吸一口气,小声说:
“我错了,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你别不和我说话……”
他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没有那个胆子真的拉上去,平素的伶牙俐齿也化作笨嘴拙舌,只能悄悄抬起眼睛看他。柳轻绮没说话,盯着他的手腕。两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数个呼吸后,他才抿抿嘴唇,长出一口气。目光落到手指上那枚玉戒上勾了一圈,水波横斜似的轻轻一淌。
“戴着了?”
他说道。方濯怔了一下,立即点头。
“嗯、嗯。练剑都戴着。”
“以后练剑不许戴。只此一枚,别再给我磨坏了。”
柳轻绮将手臂间抱着的几卷课业抽出来,丢到方濯怀中:“你法子多,给我好好治治这几个小子。功课做得一团糟,问他还顶嘴。比你还无法无天。”
语罢,他上前,拉起方濯就走。这人正手忙脚乱要去接住这几本课业,感受到手腕上的温度更是一僵。他愣愣地跟着走了两步,才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有东西,连忙就要往他面前送:“师尊,这个我忘了,给你……”
“……什么花在振鹭山上能长得起来啊,你也真是,给我这个意思是暗喻人终有一日会青春不复?”
“啊?”方濯赶紧低头一看,方见这栀子花来时还鲜艳,可一旦被他这个魂飞天外的人忘之脑后,少了灵力护持,自然已经有了垂头丧气之相,好生可怜。他现在的脑子基本上和没有类似,脚步也慢了,低头傻愣愣地看了半天,柳轻绮才抿抿嘴唇,从手中拿过那枝花来,指尖白光轻轻一跳穿梭过枝叶,栀子花便缓缓扬起头颅,再度恢复了生机勃勃之色。
他拿着花往方濯面前一戳。
“和好?嗯?”
这句话对于方濯来说好似一声巨响、一段天外飞音,牵扯着他的魂魄骤然回归,也使得他在一瞬间便脱离了那混沌的噩梦般的惆怅迷蒙凄惨幻象。他的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像镜子终于被拂去灰尘、重见天日,再不如之前般迟钝,反应极快,一把便反过来握住了柳轻绮的手,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看着,声音也大了不止一倍:
“你愿意原谅我就好!”
“小点声,你方师兄的威名在外门都传开了,这样不是砸自己招牌吗?”
柳轻绮终于忍俊不禁,抬手摸摸他的头,触碰的一瞬间,心底里也好似被掀开了一处秘密地窖的盖子,终于见得阳光,如释重负。心里几乎一刹那就轻松了起来,温软得恍如隔日,几乎有些刺激他的眼睑,可表面上还要故作无意地说:
“得了,少在这儿一副感恩戴德样子。你能把这几个小兔崽子给我收拾了就行。”
“我知道,我来。”方濯倒是想严肃,可笑容总是不自觉地往上提,眼巴巴地望他,“我有办法,你就瞧着吧。”
面前人面颊微红,笑容灿烂,虽是能明显看出他一直在尝试让嘴角抿住,可这来势汹汹的喜悦和不自觉的笑意却总让人丢盔弃甲。这笑容如此熟悉,早已在他面前展现了千遍万遍,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可如今相别不过三日,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竟已有些想念了。他本来就很好看了,笑起来更好看,像是一片深林熬过漫长夜色遇见朝阳、于肩头缓缓披上的那一张灿金色的斗篷一样。这发自内心的欢喜让他也眼前一亮,嘴唇无意识勾一勾,方才感觉到自己也在微笑。
两人面对面傻笑一阵,柳轻绮抬起手,轻轻敲敲他胸口。
“真好看。”
方濯摸摸鼻子,嗯了两声,还不忘帮师妹邀功:“这是守月挑的。”他拽拽衣袖,在面前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下愈加有些窘迫:“是不是……有点怪啊?”
“哪怪?好看着呢。只不过,你方师兄本已在振鹭山被人看惯了,大家左右瞧瞧,早觉得不过这档子事,可现在却——”
柳轻绮微微一笑,意有所指,斜睨他一眼。方濯突然明白过来,猛地站直了身,如临大敌。
柳轻绮说话的时候刻意收拢了声音,只叫两人能听见,方濯又一心扑在他身上,没留意。墙后几人东躲西藏,颇想听清那边到底在掰扯什么,可怜地理位置不佳,实在是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方濯不知为何有点手足无措,既想凑近点看看发生了什么,又怕被柳轻绮抓个正着,难受得抓心挠肝。君守月扒在最前面,看到总想抬手拽袖子的样子,轻轻撇撇嘴。她小声嘟囔:
“看那呆头呆脑的样儿,也不知道师尊看上他哪儿了……”
“你不从小就学了吗?世间万物,唯有一个‘情’字说不清。”云婳婉说道,“不对呀,守月,你应当是最明白的,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呢?”
君守月含混道:“那当然是——啊!”她猛地回头,脸色一白:“雁然师叔,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向后探探脑袋:“怎么德音师叔也在?不是,你俩在这儿听了多久了?”
云婳婉笑道:“也没多久吧。无非就是见到你师尊从里面出来,被美色引诱,站在原地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什么,你们几个一直在偷偷说你们师兄看着挺聪明实际是块无可救药的木头……仅此而已。”
听闻君守月一声尖叫,几人立即回头,纷纷身子往后一仰,吓了一跳。君守月脸上白一块红一块,踌躇半晌,一头扎在廖岑寒身后不出来了。楼澜正听得兴味十足,忍不住随着师姐一起逗弄她:
“我就说,整个观微门下,只有咱们守月师侄有选衣服的天才。你看看你那仨师兄,黑不拉擦的跟面铁锅似的,一点光鲜都不见。以后你可得多上心。”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唐云意更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欲盖弥彰地干咳一声。骤然被撞破了秘密,几人都略有窘迫,唯有祝鸣妤还算从容,虽是愣了一下,却很快地重整神色,走到云婳婉身边,主动问道:
“师尊和师叔怎么突然来外门了?”
云婳婉笑着扬扬下巴:“喏,我找他有事。”
“什么……”
当即有如心灵感应,周遭的气氛都变得不对了。分明还没回身,却也感觉到头皮发麻,廖岑寒只感觉师妹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角,机械地回头看去,便见柳轻绮抱着手臂靠在墙边,据他们不过五尺之遥。眼睛微眯,唇角轻抿,微微笑着望着他。
方濯便在身后,捂着额头,爱莫能助。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场景,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又归于死寂,大眼瞪小眼数久后,君守月才一下暴起,从廖岑寒肩膀后面冒出一个头来,带着哭腔大喊道:
“师尊,你相信我,我一点儿坏事没干,我对观微门忠心耿耿!呜呜……要揍你就揍他们三个吧!我是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