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猜想也是。但你一定记得那红穗。”
“……为什么?”
“因为那是师祖给你的。你师尊——虽然我不太想叫他师祖了,但那时候你好像只有他。”
他笑着转了转头:“当然现在有我了。我对你会比他还要好。”
“但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杳杳剑长什么样。你只是提过,但你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它到底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它多长、多宽,又重几何,究竟被放到了哪里。”
“所以我只能在宝乾湖底去尝试着寻找它。但是却并不困难,因为伐檀剑告诉了我它的方向。”
“后来我回山后才知道那是因为杳杳和伐檀本出自于一块寒铁,而它们实则都由师祖打造。所以,封刀找不到它,叶云盏也找不到它,只有我可以。”
“我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它。但是师尊,你知道吗?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杳杳剑生锈了。”
这时他才感受到脖颈间轻了一下,似乎是柳轻绮抬起了头来。方濯抿一抿嘴唇,有些释然地一笑。他接着说道:
“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神兵会生锈。后来你昏迷在床,我便去问了倾天师叔,才知道也许是你不想要杳杳了,所以它感受到你的心思,才在这十年间慢慢生锈。”
“但无论如何,那也是你的佩剑,师尊。”方濯深吸一口气,“就算是你不想要它,我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剑能配得上你。只有它,那独一无二的。别人都没有的、只有你有的,才配得上你。”
“所以师尊你别怪我在外面蹉跎那么久,我真的巴不得一拿到剑就回来见你。但是杳杳生锈了,我就不能那么快回来了。我想给你看的是一柄完整的剑,为的是让你重新得到它,而不是得到一个残缺不平的东西。所以捞剑很快,但是除锈我用了好几天。我到处找能为你的杳杳除锈的铺子,最后是我自己动手一一将它们都清除下来。所以我才在外面耽误那么长时间,当然,如果提前回来,也不会被白华门和魔族同时发现。但是师尊,我说句实话,若没有此次经历,我不会有这种想法。”
“……简单来说,就是我在为了躲避白华门的过程中误入了一家庙宇。而在里面,我看到了秋霜姑娘,她现在……过得很不好。”
方濯知道自己没有必要跟柳轻绮去解释“秋霜姑娘”是谁。不管他能不能记得,叶云盏也肯定在此之前已经跟他报告过。他怕他因此而“道心破碎”,一路上竟然没敢和他开一句玩笑,小心翼翼得不像那个无法无天口无遮拦的叶云盏。方濯为此也只能苦笑,颇为自嘲。但现在这种感觉却已然淡了。那宛如雷震一般的冲击似乎仍停留在心头,但这充满了痛楚的认知结束的瞬间,终于叫他窥得这悲苦命运下隐藏着的最后真相的全貌。
他轻声说:“师尊,我不瞒你。秋霜姑娘她劝了我很多,最后她说她不怨我。是我自己怨我自己。这一路上我就总在想,若那一日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叫一辆车将她带出云城,也许就不会招致这样的后果。她可能过得不会那么好,但也绝不会这么差。其实我早该想到,那宋少爷腰缠万贯,赎一个青楼女子回家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这出手的银子对他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一根汗毛。他不去,不是因为他不能去,而是因为他不想去。若他真心想要待秋霜姑娘好,你我根本就不可能在楼前看到她被凌辱。他有着千种万种的办法,每一种都能代你我让她脱离苦海,但是他都没有去做。这就说明本身他就根本不想选,而最后反倒是我破了他的春秋大梦。”
“他说他爱,说的那样好听,可却不愿为了他‘心爱的女子’,从那万贯家财中取出来一分替她赎身,真相其实从未有过隐瞒。是我太傻,是秋霜姑娘太傻,以为他那样说了、便当真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人心隔肚皮,他本身就没有与秋霜姑娘白头偕老的打算,甚至不曾替她着想过分毫。他家中分明已有两个侍妾,在不久后又娶一门正室,去青楼仅仅只是为了寻欢作乐。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去了宋府的时候,命运就已经奠定了。”
“师尊,她说她不恨命运给她这样的折磨,她只恨自己无力反抗这种折磨,任由它这么作践自己。”
“师尊,我说到这儿,你能明白吗?”
方濯分外小心。他的力气不小,总感觉自己能在背着柳轻绮的同时还能在脖子前面挂个孩子。他有信心背着他十拿九稳,但现在的五脏却不由长出一双眼睛往外窥视般,每一处都紧张不已,几乎无法呼吸。
“师尊……”他放低了声音,近乎于恳求地说道,“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眼前一片白茫茫,振鹭山今日没有下雪。从清晨到水牢,至今也不过过去一个时辰。他说话的过程中背后的人一直无声无息,像面镜子挂在他的身上,很久都没有反应。
方濯悄悄地出了一口气,有点失望。他轻轻转了转头,侧脸与一缕掉下来的发丝轻轻相撞,在这短暂的接触瞬间他的肩膀稍稍紧了一下,柳轻绮加大了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与此同时略带沙哑的声音终于从颈后闷闷传出。
“阿濯,谢谢你。”
“谢什么,”方濯心情复杂地乐了,“你看你这两天都说几遍了,说一遍我心里就折腾一回,翻江倒海得不舒坦。就当为了我,别说了,行不行?”
柳轻绮不动弹:“你不喜欢听?”
“是啊,不喜欢。”
“好吧,”柳轻绮稍稍抬头,“那阿濯,我爱你。”
“……”方濯轻咳一声,“说什么?没听见。”
“我爱你。”
“哎呀风有点大啊,凑这么近都没听清,师尊你再多说一遍吧。”
柳轻绮有时候很有耐心,有时候耐心像沙尘一样一吹就散。而对他总是后者。要放在往常柳轻绮早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背了,而碍于战略位置实在不佳,方濯也已经缩头缩脑做好了被他揍的准备,可等了半天没等到本应如约而至的巴掌,反倒是柳轻绮的手臂愈加的收紧,整个人往他背上主动攀了攀,嘴唇凑近他的耳廓,含着一口热气,春风似的轻轻飘飘往外一吐,就都晕上心头。
“阿濯,我说……我爱你。”
方濯偃旗息鼓。耳畔一片温软,又滚烫如沸水。他低下头,脸通红一片,手臂却愈加用力,托着他越走越快,任由柳轻绮在后面拍他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他也置若罔闻,直到快走到将有人的地方、柳轻绮有点急了,照着他的胳膊掐了一把,他才不情不愿地恢复听力,蹲下身,将他放下来,却还拧着头不往那边看,只嘴上还嘟嘟囔囔地卸不干净:
“背了一路,最后还被掐一下,不得给点补偿?”
柳轻绮失笑着一拧他通红的耳朵:“得了,叛徒在这儿呢。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害羞,以后有人要调戏你你可怎么办?”
方濯不敢回头,却不耽误他反唇相讥:“你少调戏我就行了。”
“我那叫调戏吗?你不是一直想听吗?”柳轻绮装模作样叹口气,故意说道,“哎呀,是谁一天一百个黏糊,天天问我‘爱不爱’、‘爱不爱’。我不说还想跟我发脾气。现在我说了,非但没叫你满意,还又挨你句阴阳怪气,真没讨着什么好,得,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他说着就要往前走。方濯赶紧一把扯住他,大声说:“不行,以后你还得说!”
“你不是不喜欢听吗?”
“……”
方濯只感觉自己的脸简直要蒸熟了,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格外的恼恨。他恨自己这招不得一点调情的性情,但这心却实在没法冷硬下来,总沸腾得乱起泡,可最终也只顺着血管一路往上,烧灼了自己。眼看前方柳轻绮虽然面色依旧不是很好看,却稍有笑意于面,一咬牙下定决心,索性凑上前去,扶着他的肩膀要亲他,作势要将所有的话都亲回到肚子里。
“怎么着?”柳轻绮一拦,“说不过就耍流氓?方少侠,这可不是君子做派啊。”
“你不是君子,那我也不是君子,”方濯瞪他,“你自找的。”
柳轻绮笑了笑,就看起来平静些。虽然方濯知道他的内心绝不可能实现那最初的平和,但既然他暂且将此事当做某种幻梦,那旁人也不好再将他拽回来,尽管心知肚明。两人各怀心事,走了一阵,始终默然无声。好半天后,在那脚踏细雪的声音似柳絮一般在耳边盘旋了大概一刻钟后,柳轻绮才终于慢慢地说:
“他说的话,其实我都明白。”
方濯喉间堵了一下,一时无言。柳轻绮盯着地面,眸光像含着波光,自嘲似的一闪。他接着说道:
“我师尊固然已经西去、无法为自己辨明,但裴重魄所说的已经全部与白华门送来的日志对上了。哪怕我师尊尚且在世,也许也无可辩。”
他状若洒脱一笑,神情却很落寞,低声道:“其实我不算是被完全蒙在鼓里,早十年前我便猜到也许他二人曾经正有什么事情骗过天下人。而我师尊千瞒万瞒,极有可能此劫正出于他。但我想,斯人已逝,生前事既已了了,以后便不再问了。”
“但自始至终,我也始终认为他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却不曾想,他竟……做出过杀妻弃子的行径。”
方濯连忙道:“师尊,别这么说。裴重魄此人毕竟并不十分可信,万一他就是在编瞎话骗你呢?”
“阿濯,我的判断能力虽然不多,但好歹还有点儿。”
柳轻绮望向他,眼神分外平静:“十年前修真界的龙头无可辩驳,正是白华门。没有任何一个门派能与之并肩,其风头历时数年依旧无两。那时的振鹭山虽然也是大派,可与它相比,却依旧傲气不起来。”
“而我师尊后来是全天下知名的大宗师,可列修真界高手前三,甚至后来百宝巷一战他重创燕应叹,说是魁首也不为过。而这样的功力,很多人都曾奇怪过为何他不去白华门。当然,我也问过他,他当时给我的回答是他没有追求功名之心,只愿随便找个山头,此生闲云野鹤便算过去。”
“而这一切,若没有那篇日志,我是信了的。”
“阿濯……”他的唇角紧了一下,眉宇倏地一皱,神色突然变得十分诡异。
“就这么句话,我信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我始终相信他是不想出太大风头而舍白华取振鹭,我从来没有想过是否是他无法进入白华门。是否是他与白华门有过旧怨,是否是他除了振鹭山、没有别的其他选择。”
“阿濯,事实上,若没有那篇日志,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切。”柳轻绮苦笑道,“但其实真的一切早有预兆。你在振鹭山这么多年,你也明白,振鹭山虽然不及白华门阔气,可也算高手云集。若他当真只想随意度过此生,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选择振鹭山。修真界从来不缺宗门,他随便选择一个小门小派,亦可以遂他的愿。”
“也许他并非是不要功名,而仅仅只是不要白华门的。”
“他可能当真并不是那么光风霁月,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万千罪恶之源头……他说着不要的东西,可能并不是他真的不想要,而是有人不能给他。”
“人将有欲望,也有野心,亦有掩盖之冲动,在危机时刻舍他人性命而保自己,此乃人之常情。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一直不怨恨他,我只是想不通,我想不明白那个曾经对我那般好的人是我师尊,还是那个在燕应叹面前叫我赴死的人是。”
柳轻绮沉默半晌,突然勾唇一笑,抬手捏一捏眉心。
“但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个好师尊,是个好人。我想无论怎么样至少这点他没骗过我,我是看在眼里的。”
“但是看在眼里的都不一定是真的,阿濯。太有意思了。我现在连我想不明白都说不出来。就,阿濯,”柳轻绮这回是真笑了,“太有意思了。”
他虽然是笑着,声音却发紧,眼眶慢慢蓄上一层云似的水光。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上前两步走到前面,以背影遮盖了方濯的视线。他急匆匆地往前走,似乎不曾有过任何言语,沉默着也不曾停下。方濯追上前去,抓着他的手指,却被他一下狠狠拉住。
方濯心头若火烧,想去拨弄他的头发。但见他在此刻抬起了脸,面色如常,却隐隐有咬牙意,掌心只一紧,手就被紧紧攥住了。
“走,找个安静地方。”
方濯随着他的动作踉跄两步上前去,却一下来了精神:“你有办法了?”
“没有!”
“那你要干嘛去?”
柳轻绮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哭一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