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最盛的时候,柳轻绮总坐在窗边打瞌睡。风捎动细雪哗啦啦拍向墙面,他只作听不见,睡得很专心。只不过愈加不出门。有的时候连吃饭都省了,就在屋子里坐着不知道干什么。几人有点紧张,生怕他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饿死了,经常轮流到庭影居前放哨,看着这人还活着才松口气。
只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辟谷不是什么新鲜事,几天不吃饭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惜人人都知道他心向来不净,绝对没法安心修行。一天到晚琢磨这个琢磨那个,说心不乱都没人信。不过他们也自身难保,只怕什么时候柳轻绮又突然窜出来抓着一个个拷打他们大师兄的去处——但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没发生。柳轻绮从来没问过,依旧如寻常一般来往、交流,好似从不关心。
但正如某日听讲的时候由他自己所说,天下将倾前总是一派寂静,如此的平静非但无法让人心安,反倒更为焦灼。
柳轻绮除了在屋里打瞌睡,就是招猫逗狗看小画书。弟子们在拜入他门下后就没见他练过剑,如今更是连一点剑客的影子也瞧不出来了,只天天在那到处溜达,转得谁都心烦。他以前不爱练就那些所谓风雅,把琴当饭桌,现在倒是莫名变了性,天天说要跟廖岑寒学下棋弹琴。若论观微门里,唯一还算得上是有点艺术性的就是他廖岑寒,以往魏涯山心血来潮想搞个什么汇演,如果柳轻绮不想恶心人,基本上就是他上。结果这回当师尊的突然抱着琴过来说要找他学,并且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要当天下第一文化人,倒是把廖岑寒吓得够呛。
“你学什么?”廖岑寒想起他那地崩山摧的琴声就打个寒颤,“你、你就算是不会,也没人嫌弃你。干嘛就要学。”
“我想学,我突然发现了乐理是这世间多么伟大的东西,”柳轻绮满眼诚恳,“我爱音律,音律爱我,我要把我此生都献给音律,就好像你会把你的一生献给观微门一样。”
廖岑寒一撇嘴:“我才不要把我的一生献给观微门。留着给你跑一辈子的腿?”
柳轻绮笑了:“不好吗?”
“这苦差事你找我大师兄去吧,”廖岑寒道,“反正我不干。”
“你不干也得干,进了我观微门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柳轻绮笑嘻嘻的,一点儿不受影响。他用一种笨拙的方式抱着琴,琴上尚有裂痕,看起来比他年纪都大,不知道从哪儿抱出来的。
廖岑寒看着看着,觉得哪儿不对劲。他算是师兄弟几个里胆子最大的,平素里谁都敢顶几句嘴,柳轻绮也在他的食谱里,从不因为是师尊而被优待。好在柳轻绮也正好一点儿不适应所谓“尊师重道”的“良好风气”,乐得和他交锋。这回他却有点不太敢了,说一句话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下柳轻绮的脸色,见其面色如常,甚至依旧嬉皮笑脸的才松口气。
廖岑寒道:“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怎么突然就要来学琴了?大师兄不在他就闲成这个样子?外门的课不是他还在上着吗?”
此话不假。开春后,外门的课业也渐渐恢复,魏涯山不让他累着,只当呆子读书便好,可不妨碍他依旧不爱。这几日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大清早就往外门跑,高高兴兴把课上完了,就回来找茬玩。乱弹琴弦来折磨廖岑寒的耳朵,喊唐云意打牌下棋做消遣,并且没事就抱着枕头问君守月的感情问题。三人从没想到有一日师尊竟然能这么闲,一刻也不肯放过,只有睡觉的时候消停些。但君守月这个脑袋里缺根弦的倒是很天真可爱,认为现状没有半分错处,并且勇敢发出质疑:
“这有什么不好的?师尊以前感觉对什么都没兴趣,现在终于有了其他的心思,难道不好吗?”
“哎哟,我的好师妹啊,不是有一天突然发了恶疾喜欢出去找茬了就是好事将近,”廖岑寒叹口气,“一个曾经那么懒的人,你叫他从庭影居门口走到后院去拿只扫帚他都得叫人,这么个人,有一天突然跳到你面前说从此后凡事都亲力亲为要做这天下最为勤劳之人,你觉得这事儿正常?”
“不正常啊,但他现在不是闲得无聊嘛,又没有大师兄陪着他玩。想学点儿新东西又不是什么坏事。”
“是不是坏事,可他至少也得学啊,”廖岑寒一摊手,“就这么跟你说吧,前日找我学了一首曲子,嘴上说着会了会了回去一定好好练,结果从他那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全弹错了。跟他说了哪里不会随时来找我问,反正就几步路的距离也累不着他,结果呢就是不来,乐此不疲地在那掸木头,安静一会儿掸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掸一会儿。那天我和云意实在受不了了,趴他窗户底下一看,好家伙,撑着头在那发呆呢,给他的琴谱压根没翻开,也不知道在弹个什么劲儿。”
唐云意连忙道:“是是是,我作证。真的,他压根就是不想学,纯粹想打发时间吧。就二师兄那教学方法,真是猪都能听明白了,放山下去教,一节至少收一两银子。”
“那是。”廖岑寒尾巴就有点上天。紧接着被君守月无情扑灭:“这么多才多艺,最后还不是惹的人家瑾姑娘伤心了?”
“那,那是意外,”廖岑寒被猛地戳中伤口,一下结巴起来,脸也随之一红,“我、我怎么知道她是那么想的呢。我只是想若她真要嫁人,那还是她的幸福最重要……”
“你自己看看你说的这话自己信吗,”君守月学着他的口气,“哎哟,还‘她的幸福最重要’……那是谁在听说她要嫁给那个冯家老二后难受得在屋子里唉声叹气?是谁大清早的跑过来问我冯家到底给她家下聘礼没?是谁——”
“好了好了!”廖岑寒扑上前去,一把捂住她的嘴,焦头烂额,“我真是怕了你了。我的好师妹,这事儿也值得这么大肆宣扬的?而且我那不是也是、也是、气急攻心,谁能想到她那么突然就……”
君守月挣开他:“突然什么呀?你自己想想,她今年都多大了?山上是不许弟子太早成亲,可山下却不管你这个那个的。你是能等,可她能等吗?老乔大叔和穆姨本来就身体不好,就想快些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叫她一辈子有个依靠。那冯家的不错,平素也是才名在外,人也挺好,亏待不了她。你要是还不敢,趁早撒手得了,别再跟人家说什么‘只希望她好好的’之流。你还说人家大师兄呢,我看你俩半斤八两,他好歹还有点胆子呢。”
廖岑寒不说话了。他脸上微微有些发白,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是窘迫,而是紧张。小师妹的话很不幸地戳中了他的内心,让他紧张起来。唐云意看他脸色有点不对了,赶紧上去打圆场,说了些什么“此事也急不得”之类的话。君守月便撇撇嘴,不愿同他多讲了。
平心而论,君守月是真不管谁家的所谓“相思苦情”,她喜欢谁就是纯粹的喜欢,不掺杂任何其他的因素。她不去想,也不在乎。就好像她喜欢喻啸歌那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样。但她就算再洒脱,也不能完全闭上耳朵。她喜欢喻啸歌的事从未有过任何隐瞒,基本上知道她的人就都能跟随着啃一口她这感情方面的趣闻,这么多年也有人背地里编排她,她也知道。而她和喻啸歌唐突交心、当真圆梦了,有人会在背后怎么说,她也知道。
想来想去,说完全不在意也是不可能的。她憋了一口气,但碍于自身的高傲从未吐出来,刺了廖岑寒一顿后,回去却越想越难受,只一股浊气涌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她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个空闲的时间偷偷去找柳轻绮。进门才知道廖岑寒所言非虚——这人好歹还有点道德,在外面施了一层避音屏障,不至于让所有人都听到他日日夜夜弹棉花。进去才觉腿软,被那魔音一下击中眉头,差点晕倒过去。柳轻绮弹得如痴如醉,分毫不觉有异,过一阵子才觉得门口站个人,一抬眼就吓了一跳。
“你怎么突然来了?”
他连忙过去扶。君守月握着他的手臂,一步一个晃荡,心乱如麻,头晕眼花。她虚弱地说:
“师尊,我看你不该来观微门,你应该到德音门去。德音师叔可能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柳轻绮羞涩地笑了一下:“你也这么觉得?”
“……”
但她好歹是有求而来。虽然知道柳轻绮应该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她自认不能和师兄说。虽然表面上装得完全不在乎方濯都什么感受,但实际上她还有点怵他,不然也不会明明已经与喻啸歌结成道侣、但却还是偷偷摸摸得不敢叫他知道。同廖岑寒和唐云意说,保管在方濯回来的当天就能被他知晓(且添油加醋),而这个告密者若是柳轻绮,君守月有把握他还能给自己追两句好话,让方濯不至于气死。
只不过柳轻绮最初时神色很凝重,听她说着说着,表情却愈加轻松起来,到最后更是忍俊不禁。君守月万般苦恼,说到最后恨不得以头抢地耳,结果一抬头,看见师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表情分外愉悦,气得一下子爬起来,给了他一下。
“笑什么啊!”她涨红了脸,“有什么好笑的!”
“哎哟,真不好意思,”话虽然这么说着,可他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真诚样子,“我就是想,你平常大大咧咧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结果却把这些细枝末节都记得,真是可爱。”
君守月羞愤不已,柳轻绮哈哈大笑。他总笑不说,还爱说些君守月不喜欢听的话:“你看,你大师兄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你说着不后悔,可有时候还是会想以前那些日子究竟值不值得,忍受他人非议到底值不值得。他就想着是,如果你想明白了不值得,那就就此切断了了事。但你这一路也是蛮充实的嘛。”
君守月越听越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却又说不出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颇为闷闷不乐地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想说什么,却又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
半晌她才说:“我以为他就是不喜欢啸歌而已。”
“他干嘛不喜欢人家啸歌?”柳轻绮意有所指,“不就是因为之前啸歌的反应让他替你觉得憋屈么。不过我也劝过他了,我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自然不必他人多插手,叫他别总那么耿耿于怀。你瞧现在你俩好了,他是不是也就不怎么过问了?”
那可未必。君守月在内心偷偷反驳。上回在倾天门撞见了一回,脸色还黑得跟砚台似的。不过她的沉默让柳轻绮误认为是她在反省自己,又加了一句:
“所以你为什么突然要来找我说这些?感觉有点……后悔了?”
“那没有,”君守月连忙驳斥,“我不后悔的。我就是、我就是,哎呀!”
她长出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能就是想,如果现在让我再回到以前那段日子,我可能没办法坚持那么多年吧。”
“你现在得到了,当然会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柳轻绮笑了,“因为在没得到之前你压根不会想这个问题。”
他摸了摸君守月的头:“但反正,命运已经行到此处,也算是如愿了。如果不后悔,那一直往前走也不是不可。”
这道理君守月明白,不必别人告诉她。但是经由他人之口说出,倒又莫名给她重铸了些许勇气,好似得到了谁的赞许似的。是以出了门后虽然心头还有郁结,但已轻快许多,结果刚要回到自己的住处,就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兄?”
她愣了一下,随即跳过去,一把抱住他。喻啸歌拢住她,君守月感受到他落到自己手背上的温度,之前的一切踌躇都烟消云散,高高兴兴地搂着他的腰。
“你怎么来了呀。”
“我来给你送东西。”
喻啸歌一只手拢着她,一只手摸摸怀中,掏出一只小包来,塞到她的手中。
君守月十分好奇:“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