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啸歌道:“你打开看看。”
她打开一看,却见是一条围巾。当即一愣。她瞥一眼喻啸歌,看见他悄悄撇过了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心头突然就被一阵幸福塞满,她高高兴兴地将那围巾从包裹中抽出来,捧在掌心,冲着喻啸歌就笑开了:
“你还记得呢?”
“不能忘,”喻啸歌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毕竟当时……就是因为这条围巾让你伤心了。”他有点窘迫,“我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做的不好,你别见怪——”
“哪里会!”君守月兴奋不已,“你做的我就喜欢!”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趁着没事干,又到山上各处走了走。魏涯山近日明令要求弟子无掌门令不得下山,他们俩也不管这个,能有的说就行。不知为何,喻啸歌在表明心意后,总呈现出来一股与之前全然不相同的腻乎劲儿。之前是方濯还在观微门,他才有所收敛,现在这半个当家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便也来得勤。时不时地带点东西给她,说是顺手,可又像是某种补偿,但每次对上他的眼神,她总是心脏乱跳,心动不已。
喻啸歌没和她多说什么,当真像是只是路过,不多久便说解淮有事找他,他不能常在外。君守月让他有事去忙事,但这人却依旧把她送到了观微门外。以往在这儿,君守月总要左顾右盼,生怕方濯突然出现,这会儿却得了难得之自由。喻啸歌望着她,那格外俊美的面庞上似乎攀上一点薄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支支吾吾地说:
“师妹,我……”
君守月也看着他,心跳如鼓。振鹭山的早春与寒冬无异,察觉不出分毫暖色,但却让她不知为何浑身上下又是燥热,又是暖洋洋的。她握紧手中的包裹,看着喻啸歌欲言又止,突然抿唇微笑了一下。在他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即将离去的时刻,她突然喊道:
“啸歌。”
喻啸歌转过脸来,脸上却突然落了一点温热。君守月嘴唇一触即离,那点温热湿软却是实打实的,面前人的愣怔令她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肩膀轻轻一耸,攥着那包裹,回头一溜烟跑了。
晚上月明星稀,所有的灯都熄了,她还捧着那围巾不松手,在镜子前面试来试去。平心而论,做得确实不那么好,但也并没有那么差。至少能看得出来是上了心的,针脚虽然不如熟练的织娘那样细腻,但却平整,几乎能让她想象出来喻啸歌那双拿惯了剑的手捏着针和线小心翼翼地照着书本上学习的样子。
这场景让她又脸一红,噗嗤一下笑出来。翻过围巾那面一瞧,便见末尾绣着自己的名字。喻啸歌的字向来写得很好看,但这会儿一瞧,却绣得很工整,像是小孩子的手笔,一旁甚至还简单绣了朵花。君守月就知道他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一股甜蜜的幸福涌上心尖,在那不停跃动着的心口北往南来,君守月抱住围巾盖在脸上,后退两步倒上榻,又想起离别时那个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些害臊地缩成一团。
几家欢喜几家愁,在有人为他们的爱情事业而无比甜蜜或是焦头烂额时,亦有人正顶着天下飘荡细雪,迎着风疾步往振鹭山赶。步如流星,风驰电掣,踏着湖面星河倒影,赶回到了振鹭山。
柳轻绮这几日除了闹腾弟子们就是睡觉,基本上不干别的事。他白日里嘻嘻哈哈甚是手贱开怀,可若有人此刻在他身旁,会发现他眉头紧皱,睡得很不安稳。
不必旁人提醒,他便莫名从一场无声的噩梦中醒来。他揉揉眉心,软着身子爬起,胸口突然一鼓,觉得有点想吐。他迷蒙着眼睛,捂着心口,刚将灯点起来,门口便转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便是唐云意的声音:
“师尊,快起来,掌门师叔有令!”
柳轻绮浑身用力一颤,立即清醒。吐意被连咽两口生生压下,连件外袍都没披,便几步走到门口,迎面撞上魏涯山。
“大师兄……”
此刻白日里伪装出来的洒脱荡然无存。他眉头紧皱,虽然并无慌张意,但脸色惨白。魏涯山看他一眼就把他往屋里推:“把衣服穿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道,“是不是阿濯他——”
“跟他没关系,别多想。”魏涯山打断他,抓起外袍就往他身上套,动作干脆利落,神色却无比凝重。
“云城出事了。于朗清自毁条约,魔物突然暴动,连夜奔袭包围了麟城。据传回来的消息说,所出动的魔物已经远远超过云城自身所能豢养的数量,怀疑是有魔族从中作梗。”
柳轻绮一边听,一边套衣服,听着听着也就冷静下来。他知道民间近些年也是暗潮涌动,修真界早有关注,如今突然出手根本就不算什么奇事,魏涯山一定早有计划,由是道:
“婳婉师姐早说过,此人心思浮动,总想开疆拓土,将全天下都纳入囊中,若当真勾结魔教,也不算稀奇。”
“自然,”魏涯山道,“但是今夜变故,却并不全在云城上。”
说话间他已匆匆穿戴好,两人一同走到门口,借着这夜色柳轻绮才发现远处隐隐有火光,正是山门的方向。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正欲去问,迎面却跑来一个女弟子,一身蓝衣劲装,绑一把马尾,手臂上打着臂缚,看着风尘仆仆,可周身气质却肃杀冷冽,甫一瞧见他,便抱拳行礼。
“见过观微师叔。”
此女既熟悉又陌生,柳轻绮一打眼没认出来,不知如何称呼。还是魏涯山在旁侧提点道:“不认得了?这便是雁然门下二弟子琼霜,早几年出师一直不曾回山,刚赶回来没多久。”
柳轻绮才猛地回想起来,忙道:“竟然是琼霜师侄,真是好久不见。既然你回来了,想必师姐也已经回来了吧?”
他还有话堵在嗓子里没问,正是心想云婳婉会不会在路上碰见方濯和叶云盏,同他们一起回了山。琼霜却摇摇头道:
“师尊似还有任务,尚未归山。弟子前来叨扰师叔,只是希望师叔能一用弟子之剑。”
说着话,她将腰间长剑解下来,双手送到柳轻绮面前。他本还奇怪琼霜为什么这么说,可见到这把剑的瞬间,却是脚步一滞,怔在原地,仅就着月色,他看清了剑柄上的花纹,登时像是被生生剜了一块皮肉,叫他重重一抖。剑鞘好似闪电一般骤然撞入他的心口,其上一道已经褪了色的红色剑穗于夜幕间一晃,登时便沉入柳轻绮眼中。
是那本应已经远隔天涯、永远也不会再相逢的存在——杳杳剑。
他本要伸出的手收回了。所有的疑虑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终于知道为何琼霜会来。柳轻绮紧紧盯着这把剑,只觉头晕脑胀,那股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吐意又将要涌上来似的,冷汗噼里啪啦出了一身,却也只能强压着头晕与恶心,勉强问道:
“他人呢?”
“什么?”琼霜一愣。柳轻绮吞一口唾沫,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我说,他人呢?”
“师弟,先不要管这些,”魏涯山按住他的肩膀,强行将他的思路扭转过来,“现在需要你,振鹭山需要你。沈长梦带着人围了山,说得到了你师尊当年破坏白华门灵力护障的证据,要我们交出你来审问。如此境况看来,不知是否要出剑,但你需要一把剑,而这把剑不能是观微。”
他从琼霜手中接过剑来就要往柳轻绮手里塞。动作果断而不容置喙,却令人丢盔弃甲。柳轻绮两只手背在身后,冷汗直冒,吹得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地发抖,只知道摇头,一面躲着他的动作,一面恳求道:
“师兄,你随便给我一把剑都行,不是铸剑堂的、只是随便一个铁匠铺里的铁剑都行,但不能是杳杳,我求求你,不能是杳杳……”
魏涯山沉声道:“现在白华门找我要人,我没办法,我不能把你交出去,只有看见你拿着杳杳,他们才不会轻举妄动。”
“可是师兄,没事的,”柳轻绮嘴唇惨白,“我问心无愧,审我也审不出来什么……”
“你问心无愧又如何?”
魏涯山突然加大了声音,吓了旁边的琼霜一跳。他很少动怒,琼霜立马就知道现在不该是自己站在这里能听的话了,赶紧行礼转身便走。柳轻绮被喊了一下,肩膀耸着往后一抖,人却抬起头来。他茫然地看着魏涯山,望着这个平素基本上没有怎么发过火的大师兄提着他自己的剑,神色严峻,目光极其冰冷。
“你问心无愧,可身上却有着他们要的证据。当日在白华门为何会触发他们的警戒?不正是因为你全身上下所有的功力都直接出自于你师尊吗?他犯下了这样的罪过,人已经不在了,唯一能作证的就只有他的门下弟子。阿濯当时年纪还小、功力尚低,不可能做手脚,可你当时却已经近于同辈魁首,若当真审来,你定就是那个板上钉钉的证据!”
柳轻绮哑口无言。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为了不让自己后退,他站得笔直,但眼神却始终凝在杳杳剑上移不开。他本以为它已经淡出了自己的记忆,此生也许都不会再因其而产生其余感情,这时才发现原来那些所谓的“放下”只不过都是笑话。杳杳剑下红色剑穗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褪色得几乎看不清,但那残存的一点颜色却仍然像一柄巨锤,狠狠地锤在他的心上,突然,他踉跄后退两步,胃部一片翻涌,捂着胸口靠在墙边,身子一低就吐了出来。
污秽物连带着鲜血一同奔涌而出,吐得他头晕眼花。耳鸣间听到耳侧有脚步声急促传来,紧接着手掌被强行打开,他咬紧牙关,仅想着杳杳剑即将落入自己之手就觉得浑身盗汗,双腿都跟着发软,后背紧绷着难受,扶在墙上的手指也不由缩紧,紧紧扣入墙壁,擦出一片血痕。
可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手心的重量,在短暂的沉默后,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了他,趁着夜风挤入自己的温度,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满脸是汗地抬头,看到魏涯山站在自己身后。他的面容已经恢复正常,只是眉宇间依旧冷峻,声音却轻了下来。
“师尊当年西去后,我曾在他墓前发誓,此生必然倾尽所有保护振鹭山弟子周全,这是我的指责,我必然要完成它。”
“但是现在,仅凭我自己不行了。阿绮,就当是为了我。”
他说完这句话,拍拍柳轻绮的后背,将杳杳递到他的手边。柳轻绮沉默不语,闭着眼睛,捂着胃的手却缓缓抬起,触碰到剑柄的一瞬抖了一下。他胸前一鼓,肩膀毫无风度地一耸,头抵着墙面,手却摸索到了剑鞘,缓缓握紧了,眼前却一片昏黑,前走一步便好似天崩地陷,如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