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翠楼着火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云城大街小巷。此时正是白昼将至之后,虽然依旧暗沉,但已散了天光。洛笙匆匆忙忙地披衣下楼离开客栈,却见人人都在往外跑。她一片懵然,随手拦了一个人问,得到的结论却是,要快些离开云城,不然过不了多久魔族就要侵入了。
洛笙脑中嗡的一声。她回想起这一路的见闻,想起来给君守月写的那些信,不由心中便一片悔恨,只恨自己好似发觉了但没往深里想。这下不用再问人,她也知道那些所谓“豢养”的说法不过是伪装,虽然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却也明白,现在离开云城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本便算旅居在此,没什么东西,所顾及的也不过是那么一只包裹和一包银钱。洛笙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同卢三拿了东西就准备走,转头一望,却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她的脚步停滞了。卢三立即发觉了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去看看吗?”
洛笙回过头,意外地看他一眼,但用力点点头。
“我就看一眼。”
她补充道。像是说服卢三,也像是说服自己。
可实际上没有什么人需要她去说服。两个人逆着人流而去,云城昔日繁华街道溢满凄惶,摩肩擦踵,拥堵不堪。洛笙按住腰间的剑,努力往里挤,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城门口,倒也显得最内城空空荡荡。
待到走到赏翠楼前时,已经没几个人。要么是路过此处要奔往西门的,要么便是刚从里面逃出来的嫖客姑娘。剩下的,就是几个士兵装扮的人,却带着兵器挡在赏翠楼门口,像是守卫。赏翠楼一楼起了熊熊烈火,正有往上蔓延之势,灰烬与烧焦的气息令人不由掩鼻作呕,呛得满口都是烟。
洛笙被这烈火浓烟一扑面,心就凉了半截。她怔怔地望着这座昔时的绮靡繁华象征即将坍塌倒地,突然一转眼从火堆旁看见秦三姐。故人骤然相逢,尽管已相隔三年不见,她却还是后退一步。这个人、以及这整个地方曾经带给她的痛苦再度卷土重来。但意外的是,秦三姐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目光。她好像没有认出来是她。
或者说她正着重于去干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将所有可能从赏翠楼里逃出来的姑娘塞回去。
洛笙在旁边谨慎地观察了一阵才确信了这个事实。她大惊失色,浑身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卢三一直在旁边拉着她不让她上前,这时候反倒有个路人匆匆经过,似乎也是要去西门,不过比路上人看起来都从容许多,竟然还有闲心走到这着火的大楼前跟秦三姐打招呼:
“嗨,三姐,怎么还没走?”
秦三姐一瞧见他就笑开了。
“哟,周老爷,走什么!城主交代的事情咱们得先做完再说。要不然坏了城主的大事,咱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哎呀,三姐,咱们能者多劳,”那周老爷信步走到旁边,“不过事情了了,三姐还是得出去躲躲。就怕那魔族出尔反尔,进了城就先毁了约。”
“放心吧,该做的也得做。等城主那边说已准备好,我便走。”
两人窸窸窣窣谈一阵,没收拢声音,自然也就能叫周围都听见。几个姑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满面灰尘地跪倒她身边,只求放自己一命。那秦三姐的便宜丈夫也在一旁帮忙,闻言厉声道:
“之前城主来的时候,你们不是一个两个都想服侍他上位?怎么现在给了你们机会,却又不愿了?”
“女、女儿知错了,”那姑娘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连带着额头都红了一片,渗出血来,“是女儿们鬼迷心窍,拎不清自己的位置,都想着给自己找条出路……”
秦三姐原在一边和周老爷说话,听到她这么一说也不乐意了,呵斥道:“想给自己找出路,那当然是人之常情。可也不想想人家城主大人看不看得上你?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也想装扮装扮把自己当成清白人家的小姐?早说了少看些话本子,别总想着做这无用功。妈待你们难道不好吗?虽不说金玉堆就,但好歹有吃有喝。该分钱买东西的时候也从来不忘了你们。别给脸不要脸!”
这么一说,剩下的姑娘就都不敢说话了,只知道跪着哭。哭声、喊声、恳求声与烈火烧灼木头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催着洛笙往前走了一步。手上却突然一紧,卢三紧紧拽住了她,两人目光刚一对上,没说话,却纷纷读懂对方眼中的情绪,洛笙为那双眼里的慌张与恳求停住了步子,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哎,无关人等赶紧离开云城吧!不要在这里待着,这是城主大人的吩咐。”
明显是喊给经过此处驻足的人的。这寒鸦似的声音让洛笙浑身一颤,她还没来及反应,身边几个人就赶紧应声,急匆匆地走了。烈烈浓烟下也只有赏翠楼一寸寸走向它的灭亡,秦三姐拍拍手,命令丈夫过去拦住几个想往外闯的姑娘,呸了一声,嘟囔着说:
“可惜叫她跑了几个……”
洛笙终于没忍住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秦三姐终于发现了她,两人眼神对上,洛笙的手下意识就落上了腰间。但许是她这三年变得实在太多,外加早便不是那副浓妆艳抹相貌,竟仍没叫秦三姐发现她是谁。在他们眼中,她就是个陌生人,不知为何在此驻足不走。她没说话,旁边的守卫先不耐烦起来,扶着刀走来:
“你们又是什么人?既是良家子,就赶紧离开这里,要是怕死就到云城外等几日,不要误了我们城主的大事!”
“你说的大事是什么?若仅是魔族来袭,又为何要火烧——”
“对不住军爷,对不住,”她话音未落,却被卢三用力扯了一下,“我娘子就是好奇,我们这就走。”
洛笙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卢三却低着头,拽着她像拖着一枚叶子,踉踉跄跄离开了赏翠楼。她想甩开,可看着卢三的眼神,却终究没下手。只是抖抖嘴唇,低声说道:
“卢哥,那可是火……”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这几个人不在话下,可若是惊扰了云城城主又该怎么办?”卢三拉着她不放手,“你刚才没听到吗?这是云城城主的大事,不是我们所能插手的了!”
“什么大事与赏翠楼有关?我可从来没听过!”
“所有不为人知的东西都是你我未曾听过的,”卢三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听我的,这事儿你就别插手了。这世界上那么多无辜死去的人,难不成还能一一管过?”
“卢哥——”
“四娘!”
卢三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突然间,洛笙所有的话语都凝聚在喉咙中无法吐出。她抖着嘴唇,脸色苍白,可眼神却突然变得格外茫然。她想起来卢三为了寻找她经历的那些苦难,两人之间相隔天涯,好不容易得到了长相厮守的机会,难不成就要在这一刻彻底化为尘土?
她的命不重要,她要死要活都由这老天决定。可卢三呢?
洛笙抱着这样的心思,止了回去的步子。她沉默地任由卢三拉着,两个人迅速穿过大街小巷,绕过那拥堵着的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城门前。洛笙身量不高,再加上她瘦,很轻松地就能挤过这摩肩擦踵的奔流人群。人潮汹涌,大厦将倾,皇天后土间散落平庸生命,在刀与火中无可奈何,也唯有如尘般散尽。没有人会为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而回望,这身居高位者也只会如布施恩泽一般任由蚂蚁似的影子挤过一重又一重的关卡,奔向那所谓“天高海阔”的不知去处的求生之地。
洛笙原本苍白的、冰冷的、淌着汗的手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她一把回握住卢三,与他在熙攘人流中涌出了云城。仿佛终于得到认同,卢三回身看了她一眼,眼中不乏惊喜,但又在下一刻凝滞在原地。
她说:“卢哥,对不起。”
“你走吧。走了,回洛城去,不要再回来。”
在将到城门的时候,洛笙松开了他的手。卢三本便是自己在前开路、反手拉着她,这一下没收紧力,生生叫她脱了去。此时城门大开,人流暴涨,突然如同洪水一般的人影登时覆盖了他的视野。这可不是那软绵绵的将倒的墙壁,也绝非梦中那些浑浑噩噩的虚影,而是触手可及的人,那样真实,这般确切。伸出手去,触碰到的只有别人的肩膀,在似乎永无止境的人潮中被裹挟着流出,眼前留下的只有那最后一眼,他觉得洛笙仿佛含着眼泪,但却看不真切。
他只怔了一下,便立即伸手要往回追,可疯狂的人流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眼前只一晃,便立即被形形色色的陌生脸庞盖过,所有那些幸福的、璀璨的幻想尽被现实的漫天野火所烧灼。只一瞬,两人便彻底失散,像孤舟漂泊在渡口外,寻找不到对方的影子。卢三被裹挟着不住后退,眼看着离那城墙越来越远,他拼命挣扎着想要往回走,却被不知道谁一把按住了肩膀,彻底挤出了城池。
城内,洛笙生怕被挤入人潮,迅速靠边。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空挡,艰难地蹭过那巨大的力量,勉强挤回城中,便冲着来时的方向一路狂奔。大街小巷像摔碎了一地的心,每一颗都颤颤巍巍叫嚣着苦痛。她冲着那满是浓烟的地方奔去,在空气中闻到血腥和硝烟的味道。这味道简直与在云城郊外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这儿曾也算是她的家,可如今归来,却没能见到一个曾经姐妹。城内人要么躲藏在家中,要么已聚集在城门口,街上终于少人,来往无声,春风萧瑟。那光鲜亮丽的奢侈绮靡似乎早便已成为梦中幻影。
洛笙在之前围猎大会时来到此处,还不敢自己进城中,现在却孤身一人奔走在云城大道上。她虽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但却头一回发觉,原来她连城中的路都还没走熟。这十几年来,终日锁在花楼中,无特殊境况不得外出。像是一枚被藏在掌心的扣子,只由人随意打量,说是鲜花都不算,顶多只能是一束将尽的水流,一点点在高楼栏杆内流尽自己的生命。
洛笙左转右转,终于顺着那火光,重新来到赏翠楼前。仅这么一点时候,赏翠楼前的士兵就又多了几个,没人发觉她的到来,她就好像一个影子隐藏在风中。洛笙抚上腰间的剑,这是祝鸣妤在她下山时送给她的,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在山上练了三年,虽然不甚精通,但打几个凡夫俗子也是绰绰有余。秦三姐在她的视野中摇晃,楼里的声音渐次了了。洛笙一咬牙,冲上前去。她手握住剑柄,铛的一声出鞘,营造出来的火光闪痛了她的眼,却在迈出步子的一瞬间突然握紧了剑柄,毫不手软。
她知道自己不能等待,浑身上下只被寒风激过般一僵,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额外的力量。她一个健步上前去,逼近一个卫兵身后,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猛地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勒着他的肩膀,勒令他转向旁边的人。
“别动!”
士兵吓瘫了,手里哆哆嗦嗦地提着刀,人一个劲儿地往下软,洛笙险些提不动他。她突然出现,惹得周遭人都一惊,秦三姐更是尖叫一声,下意识往丈夫身后躲,盯着她的面庞,突然疑惑地眯了眯眼。
“你是……”
“别动,”洛笙不理会她,“差了你们的人,让她们出来!”
士兵抖抖索索地说:“姑、姑娘说的是什么?”
“少废话!”洛笙学着回忆中那些嚣张跋扈的少爷公子的做派,厉声道,“没看到里面正起火吗?把门让开,让楼里的姑娘们出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了。几个卫兵对她刀剑相向,但因顾及着此人性命而不敢上前,只得说道:“要把她们烧死也不是我们下的令,莫要坏了城主大人的大业!”
“谁家的大业是这般铸就的?”洛笙加紧了力气,“我不管是谁的命令,既然你们现在驻守在这里,就赶紧让开!不然我就把他给杀了!”
她肩膀一耸,手臂上骤然往外一鼓,提着这比她还高大的人,剑锋又逼近脖颈半寸。眼见着那脖子上已隐隐感觉将渗出来血,卫兵为她吓得不轻,连声哀求同僚救他一命。洛笙一面劫持着他,一面观望着楼里的方向,心急如焚。前面几人不敢动手,但也不敢违逆城主的命令,踌躇些许。洛笙愈加紧张,手指都简直要嵌入到剑柄中去,冷汗一滴滴流下,正欲再开口时,却突然听到前面秦三姐尖叫一声:
“杏桃,你是杏桃!”
洛笙一惊,被她这一嗓子喊得浑身一抖,手便松了力气。这人立即抓紧机会连滚带爬逃出,人质没了,卫兵自然也就没了顾虑,纷纷操刀杀上来。洛笙眼前红一片、黑一片,半面是火光,半面是被那一声惊吓得不可抹去的过往。她提起剑,毫不犹豫地便是一刺,但闻噗的一声,剑锋穿透一人心口,又被她一甩手丢开。
耳侧传来各种各样人的惊慌失措的喊声。洛笙的手被溅湿了,她忙不迭抽回,却在下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时迎面送上。这人并非是主动要来袭击她,而是一下没收住力自己撞上来的。剑锋一下便贯穿两人,登时手掌浸得通红,掌心也如同浸泡在热水中一般令人想要立即松手,但手指却紧紧焊在剑柄上,从未有过半分动摇。她拔出剑来,呲得一声,感到脖颈上一阵温热,随即便一转身,上前一步,再度捅穿一人身躯。
卫兵许能想到她会威胁人,却没想到她真的敢杀人。当即剩余几人都立于原地,不敢上前,洛笙剑尖往下滴着血,她轻轻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剑指前方,声音随之往下一沉。
“再不走,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她下手干脆利落,至少在他人眼中,几乎没有过任何犹豫。几个卫兵不敢小觑,只犹豫了半刻,便使了个眼色迅速转身跑了。洛笙知道他们大概率是去搬救兵,可现在却已经不是能随之厮杀的时候,也不管剑上的血,简单归剑入鞘,便连忙找人。
可转身去望,面前的一切却都沉沉地压在心上——火光灼灼,绝无半分消退可能,甚至有着往外扩展的趋势。整个赏翠楼都几乎已被包裹,倘若当真有人还在楼中,定然是活不了了。更何况这样的大火,她也不能就这么贸然冲进去,洛笙摸摸怀中,也没摸到水囊,想必是回客栈拿东西的时候顺手揣到包裹里了。她一咬牙,正打算随便去找个水井打湿外袍,却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小声呼唤她的声音:
“女侠……”
洛笙转头望去,找了半天,才从自己右侧后几步看到一个人。此女被倒塌的废墟压了一半,满脸都是血和灰尘,也许是想要偷偷从此处出去,却没曾想被坍塌的屋子砸了个正着。看她脸色惨白,手指也全是挣扎出来的血,洛笙赶紧上前两步,将她拉出来,这姑娘却用腿撑着木头不肯放开,抖着嘴唇对她说:
“里、里面还有一个。”
“玉柳姐姐在里面……”
这姑娘虽然正被砸个正着,但命大,只是腿上受了些伤,咬着牙帮着洛笙将东西抬起来,才见里面果真裹着个人,一片灰尘之中看不真切,但见那头上已然歪斜的金银翠玉,也依稀也可以看出此人身份。
洛笙不敢耽误,请姑娘注意着些外面,便钻下去要把她拉出来。进去那一刻才觉出不好,浓烈的烟雾直冲鼻腔而来,呛得她一个劲儿咳嗽。玉柳被压在下面,没死也没晕,竟然还能有闲心听到这声音稍稍抬头。甫钻进去便一阵灼热,浑身上下的水分都像是被蒸干了一样,洛笙咬紧牙关,抓住她的两只手,努力把她往外扯,最后汗水都浸透了衣衫,才终于算是把她从那乱七八糟的废墟下拉出来,一接触到新鲜空气,人便先一软,扑通一下坐在地上。
玉柳伤得极重,一看就知道她绝对是从那大火中逃出来的,双臂和双腿都有被烧灼的痕迹。她疼得浑身蜷缩,往日那干净明丽颇有风姿的面庞也一片昏黑,嘴唇干裂无血色,可一双眼睛却在这脏兮兮的脸上愈显明亮,像一轮太阳,紧紧地盯着她。
那姑娘拖着腿赶紧过来扶她。玉柳轻轻一摆手,就将她挥开,眼睛只盯着洛笙不放,半天才终于开口,却是一段干哑嗓音:
“杏桃,你真的没死……”
她干笑两声,声音哑得像是被切断的一半剑锋,听来令人头皮发麻。头顶一只飞鸟凄厉而过,洛笙默不作声,从地上爬起来,又看了一眼赏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