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只有时间,从无纪年。因而对于许多年轻弟子来说,所谓的时间也不过只是日升月落的弹指一挥间。只有在林憺山最为鼎盛的时期,修真界才用“林氏”作为“纪年”,不过一百年后便又摒弃。
但若当真要以此作为参照,或许我们当说故事正发生在林氏三百八十七年时,一斜阳光池水似的倾照下来,长满了青苔的墙面附满了影影绰绰的斑点,依稀可见是一些人形,有的在走,有的在跑,有的在跳,还有的站在原地,随着风被碎成数片,但仅瞧着这幽黑的绝影,便仿佛能听到来者温和的笑声。
顶头一道树影,遮了半面墙缝,阴影下探出一小根翠绿的嫩芽,可怜寒秋也是食素动物。瑟瑟缩缩的,甚至不比叶上凝结的露水要大一点,被压得沉沉弯下腰。从墙根处隐隐传出生命的嚎叫哀鸣,根系努力寻着边缘缝隙一路向下探去,却在触碰到坚硬的泥土时噤了声。
方濯立于墙头之下,有些懵然。他有点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似乎是前一刻尚在枯林之中游走无方,这会儿便远离了月色,站在这明亮秋季才会有的氤氲斜阳下。这儿太陌生。季节、声音、阳光,乃至于路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都陌生。他四下望望,才突然想起要找什么人。但思绪还未回笼,身后就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嗨,柳仙尊!这么早就起身啊!”
“是啊,”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孩子身体不太舒服,早结束早回山上。”
方濯脑子里嗡了一声,立即回身。他带着那种迫切的愿望想要看到什么,可最终映入眼帘的却是个陌生人。
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男子正立于身后数步,而在他身边则围着几个年龄不一的大姑娘小伙子。突然,身遭一片的寂静都变得熙攘起来,如同梦境忽然成真,连带着脚下的土地都不再变得虚浮。这是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村镇风格大抵都是相同的,但似乎也总在面前覆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看不清、摸不得,无比真实,却又极度虚幻。
在围着他的人群里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语气里满是愉悦:“这就是仙尊新收的弟子?先前听仙尊提到过好几次,果真是揣在心上疼的宝贝,连下山都要在身边带着。”
那白衣男子淡淡笑道:“阿绮年纪还小,诸位师兄弟又都比较忙碌,放在山上我不放心。不过过一阵子,还得劳烦诸位乡亲帮忙照看一下,不消几时,大概一个钟头我就能回来。”
“柳仙尊,您放心!把小仙君放到咱们这儿,保管让他连哭都不哭一声!”
越过人的肩膀与那微微拂动的发丝,不难看到这白衣男子身上还挂着个孩子。离得近了,像是阳光终于得以聚焦,隔着这等距离,方濯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此人面容温良如玉、剑眉星目,挂一副翩翩君子表象,年轻俊美,一眼就叫人不忍移开目光。眉峰总是平整的,微笑时嘴唇抿成一条线,唇瓣实在是太薄了些,可面上流露出笑意时,却又好似一片落在湖中的月色倒影,清清冷冷,却又不乏人世烟火特有的涟漪。
此时他正与旁边一个看上去上了点年纪的妇人说话,自然是一派端庄,里外透着亲和。实话讲,此人的面目是完全陌生的,无论是真是幻,方濯都没有任何的印象,他的容貌也绝对不会与他人出现雷同的情况,方濯不应认识他,可是在看到他的瞬间,他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愣愣地想道:
太像了。
柳轻绮没有骗他,突然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看到这个人,就好像看到他。
诚然,两人容貌不同,身形不同,习惯不同,甚至连心性都有所不同。
可是那种气质却俨然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或许他不如他这般端方,行事也远不能如此谨慎,可便是那种从头罩到脚的气貌,像空山澄林上的一片月,好似可以靠近,可但凡往前多迈一步,便会万分疏离。
按照之前他的许多朋友的说法,柳一枕死前的柳轻绮或许远不能用“月”来形容:因而只能有一点原因,一点彻底将他改变、彻底令他抛弃了以往形式规范的改天换地的抉择。
他找不到、做不出自己,自然便回去找别人。
他在模仿柳一枕,十年来,始终、每刻、未曾停驻地在外人面前尝试着模仿他的师尊,柳一枕——
那白衣男子,借助着只对局外人稍有用处的一层陌生面纱,叫人们暂且遮盖了他的神色,隐藏住他的身份,可事实上没有人去揭露,方濯也会知道他是谁——前观微门主柳一枕,仿佛尚存人世,此刻怀里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这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岁,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打探,只瞧着身遭哥哥姐姐的面庞,注意力一点也没往人群外分。
里头在讨论声里还隐约传来年轻小姑娘的调笑:
“小仙君长得可真好看。一会儿你师尊去除魔,你便随着姐姐们一起玩,喊声姐姐,便给你糖吃。”
“以前总是听说,这还是头一回见柳仙尊把孩子给带下来呢。在山上养了三年也差不多了,仙尊也得多带下来叫孩子见见别的人啊。”
柳一枕便只是笑笑,没说什么话。手臂牢牢托着这孩子,看上去十分轻松,逗了逗,便把他放下来,轻轻拍拍后背,说:“阿绮且先和哥哥姐姐待在一起,师尊处理完事务马上就回来。”
那孩子仰起头,盯了他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只是点点头,但却还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旁人来拉他,他倒是不怯场,却也只瞧着,不肯迈步出去。
有人张罗着要来抱他,他也摆摆手,不叫人近身,摇摇晃晃地迈开腿,自己走了两步,回身看柳一枕,得到他的赞许后,便眨眨眼,有些羞涩地微笑了一下。
“师尊。”
他听到那孩子轻轻软软的一声。口齿还不甚清晰,不仔细听也根本听不到,在方濯耳中却好似一道柔软惊雷,震得他浑身剧烈一抖,下意识上前一步,怔怔地盯着这孩子,手已经落到剑柄上,半晌后,才突然惊觉,一把将剑藏在身后,又将手在衣服上慌乱擦了两把。
柳一枕交代完孩子,似乎是赶时间,转身便走了。这孩子不让别人碰,几个看他可爱的小姑娘想要把他抱起来,都被他推推胳膊以示拒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柳一枕离开的方向,肌肤仍似长大后那样白,只是白得略有些不同。方濯瞧着他,眼睛眨也不眨,慢慢蹲下来,在他踉踉跄跄地转过身、目光与自己骤然相接时,几乎是瞬间便听到了自己胸腔激烈的心跳声。
“……阿,阿绮。”
他张张嘴,有些磕巴,眼神却格外专注,张开双臂,仿佛引诱着那孩子进入这无边无际的梦幻之地,低声道:
“阿绮,来,到哥哥这儿来。到这儿来。”
心一下一下,跳如鼓擂。他放低身子,甚至将一条腿跪在地上,努力与这孩子齐平,瞧着他定定地看了自己一会儿,突然便举步,朝着他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来。
那眼神里没有戒备,只有小孩子特有的清澈的直率,看得方濯心头一阵乱颤,一种似悲伤又似欣喜的奇异情绪包裹了一整颗心脏,令他有些想要落泪,却又抑制不住笑容。也许正是这种压抑不住的诡谲神色让周围人起了疑心,正在好奇怎么这人便能“请得”小仙君一步时,也有人对此产生了质疑,盯着他的脸研究了半晌,狐疑地说:
“不对啊,这位年轻公子,以前怎么从来没在村里见过?”
“的确。咱们甘棠村人本就不多,确实没见过他,”旁边那个扬声道,“小公子,你是谁家的孩子?以前咱们怎么没有见过你?”
“甘棠村?”方濯骤然回神,有些慌乱,“这,我——”
他支吾两声,村民便立即反应过来,一下子慌了神。几个要过来把这孩子拽回去,方濯心脏漏跳一拍,与此同时,行动先于思考,大脑还没构建出最佳方案、人便已经做出了反应,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抱起这孩子搂在怀里,转头便往外跑。
“哎,哎,你这人怎么——!”身后人追不上他,掉头喊道,“柳仙尊,柳仙尊不好了,你孩子被抢了——”
方濯咬紧牙关,将这孩子紧紧抱住,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靠近柳一枕了,不能再让他经历那残忍的二十年了!
他想着这件事,便心跳如鼓,尝试着御剑,可是却总不成行。幸好年轻气盛身体好,跑得快,外加一鼓作气,没几下便将人声全甩在身后。到了街角处,身后大部分声音都消失了,他才靠着墙停下来,将这孩子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细细凝望——但见怀里抱着个玉雕似的小人,眼神里略有怯怯,虽然五官都小小的,但不掩其眉目如画,可落在手中却又软得跟朵云似的,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盯着他分外谨慎,眨两下眼,就把方濯的心像是眨进了水坑,又湿又软拔不出来。
“师——阿绮,”怎么想,抱着这么个不足三岁的小孩就喊师尊好像也有点怪,方濯心一横,面上覆了一层薄红,头一回喊这个名字,声音也是隐隐约约带着颤抖的,“你,你能认出我来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小孩儿——幼年时的柳轻绮摇摇头。他看着他,好像有点好奇。方濯轻轻摸摸他的脸,低声说:“那你怎么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