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鹭山近日总是阴雨连绵。这对于山上的很多弟子来说都不是好事。下雪多的地方,多分水,或许便多些隐患,是以清早和晚间来往复回时,总是彼此搀扶着,以防滑倒。雾凇结在梢头,也一段剑锋似的亮,不少弟子掰了屋角的冰锥做剑,你来我往打打杀杀,欢笑叫嚷声不绝于耳,衬得这除了雪白基本上没有其他颜色的世界里也充满生命气息。
只是唐云意很难享受这样的快乐。一到阴雨天,他便咬牙忍耐、苦不堪言,心中充满了对此等折磨的特殊感受。他的右臂一到下雨时候便酸痒难止,痛得几乎无法支起,浑似得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年轻人所不应得的病症,但心里头却明镜似的,可有前车之鉴,又不敢闹太大,只能贴两幅膏药,苦哈哈的自己扛。
但这样的痛苦往往也是有规律的。基本上发生于夜间,也许是因为过于阴湿。而往往这时候,若说单纯的痛,却也不对。闭眼时依旧可以歇息一会儿,但只要停下来半柱香的时间,那种如同蚂蚁噬咬般的痒痛便会席卷全身。不像身体的反抗,反倒像中了蛊。这时候,非但肩膀无法转动,连整条小臂、甚至带着手指都是麻的。有时还附赠个低热,折腾得一晚上睡不着,身体里像是有火烧,但只要临近早上,这股奇怪的不适也便将随着夜雾俱散而消失了。
这一切都好像是梦境里的秘密,只有一些人、乃至一个人知道。甚至单拎出来都没有任何罪证,他曾偷偷找回风门的师兄师姐诊治,得出的结果却只是说略微有些着凉。抓了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药熬一阵子,仿佛闻着味道也能略得两分安逸,倒是颇为安定地好睡三日。三日后,这种感觉卷土重来。
他不知道这到底只是他体内的余毒发挥的作用、还是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有联系。但到底,就算是燕应叹种下的手脚给予了他某些特殊的附赠,但他的意见也终将只是意见,需要去做的人也照样得去做。没有人能永远做缩头乌龟,特别是大厦将倾前——唐云意走在路上,脚步不停,脑中仍思索着云婳婉这句话的含义。他能明白,但是却无法那般彻底地抓出其中关键:
大厦将倾,她说的是哪里?
民间,魔教,修真界,还是三者统一?
也正好像尹鹤上山时,他一听说姜玄阳殒命,便知道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在得知消息后甚至拼命阻拦方濯同柳轻绮下山,但正如后来他自己劝自己的那样,谁都知道与魔教扯上关系的绝不简单,可在其位谋其政,民间百姓自然可以识破计谋不去送命,但振鹭山却不可以。就算是知晓此去凶多吉少,可那又怎么办?他不去,没人能去,也没人会去。陷阱的指端已经很明晰,而这样一个人甚至可能关联接下来无数人的命运。固然有人会因为己身而放弃一整片山野,但振鹭山决不能这样做。
这样想着,他的心好似安定了一些,也得到了某种安慰。但却抵不过那丛热火愈烧愈烈。唐云意在外头晃晃荡荡,心神不宁。眼前就是柳轻绮的庭影居,他向来信任门下弟子,庭影居从不设防,君守月就曾经几次进去找她以前的小测,就算是唐云意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也不会有任何人发觉他的异样。
但是,能够问心无愧迈进这间屋子的,也许只有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才得行。
“云意!”
唐云意还在思忖,身后就传来喊他的声音。转头一看,廖岑寒提着剑,正巧从门外走进。
“人家都说你在外门,我就去找。结果你在这里,”他一巴掌拍上唐云意的后背,“干什么呢?在外头鬼鬼祟祟的,要到师尊屋子里干什么坏事?”
“哪、哪有,”唐云意目光有些躲闪,“我就是在想,师尊此去凶险,只带了一个大师兄和倾天师叔,不知道还顺不顺利。”
他这话说的让人也不知如何反应,廖岑寒沉默一会儿,还是笑笑,道:“没事,倾天师叔什么本事,你还不知道?只要他在,便出不了事。”说着一搂他的肩膀,“好了,回风门那边缺人手,你要是没事干的话,就随我去帮帮忙。有几个伤的过重,上药的时候哭爹喊娘,按不住。折折腾腾的,竟然得叫咱们学武的去才行。”
唐云意道:“回风门那么多人,连几个都按不住?”
廖岑寒叹息一声:“你不知道情况。说来也可怜,那姜玄阳刀势凶猛,分毫不留情,不少弟子伤口深刻入骨,乃至伤及肺腑。伤口揭开后,甚至还有刀气萦绕,用寻常法子只能压制,但若真要触及根本,轻者功力流失,重者走火入魔,需要咱们专门习武的过去仔细看顾。”
“……”唐云意有些目瞪口呆的,“这么严重?可看他们刚上山时,有的还能自己走。”
“回风门最初也是照着普通的伤治,可治着治着便发现不对劲了,按理来说,姜玄阳就算真的功力大涨,也不应当到如此地步,这样一看,说他走火入魔估计所言非虚,”廖岑寒拍拍他,“好了,走吧。现在师尊师兄估计已经抵达,咱们不在身边,干着急也没用。不过现在对回风门来说可是有用的。那边最初时不察,被掀翻了好几个,大夫成了病人,也需要咱们帮忙。”
唐云意点点头,知晓他说的是对的,跟着走了。走时心中还有些惴惴,但随之晃晃脑袋,努力将此等不安晃荡出去。两人到了回风门,眼见着一片混乱,才知道对外描述还是保守了。回风门此处到底不比药堂,祁新雪做的最多的也是教学,收容这么多人已经有些乏力。几个回风门弟子抱着药罐来来往往,焦头烂额,堂内惨叫声阵阵,不绝于耳。
不远处,祁新雪亲自坐镇,由两个弟子按着一个明光派弟子,手上长针银光泛泛,手腕一翻便扎入穴位,手下人便好似一条脱水的鱼般往上用力一跃,可下一刻却便动不了了。唐云意正瞧着,身边却就突然爆出一声剧烈喘息,几人叫嚷声由远及近,但见一名明光派弟子赤红着双眼,撕开周围拉扯,直冲着他冲来。
唐云意瞳孔一缩,眼见着此人即将逼近,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却已经下意识摸到腰间,佩剑成渊铮然出鞘。他翻手于前,铮亮剑锋登时朝外一挡,重心顺势放低,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抵于剑锋之上,只向前略有横劈意,剑气便卷动风声骤然向前,生生止住此人步伐,同时略上前一步,观察一瞬,便收势回身,一指点上此人胸前穴位,此人便动作一窒,当即被定在原地,后面几个回风门的弟子赶紧赶来,一把将此人架住往回扛:
“多谢唐师兄!”
唐云意惊魂未定:“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弟子一面手忙脚乱地将此人安置下来,一面回答他道:“此人伤势过重,体内刀气怎么排也排不出来,扰乱了经脉,方才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幸好身上没刀,否则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唐云意也没想到自己刚来就撞上这种事,在原地怔了一会儿。那人果真是神智有些混乱,嘴里叽里咕噜喊了一些,只隐隐听得“师兄”二字。到这儿他才突然想起来,赶紧转身去找廖岑寒,眼看着他在另一处角落,正要上前,半路却被人拉了手腕,火急火燎地抓了去。
“师兄,好师兄,帮个忙,”那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嘴唇翕动个不停,急得脸都白了,“按不住了,真按不住了!一直在挣扎,伤太重又不敢点穴,导致好几根针都差点扎偏,再偏一下怕是人都扎傻了!”
唐云意被他连拖带拽,到了地方,便见几个师弟师妹双手齐用,还是按不住手下的人。再定睛一看,方见此人身上满是刀伤,刚被包扎好的地方又汩汩流出鲜血,浸染了半张床单。这明显是伤得最重的几位之一,看刀势走向,差一点点就能削掉半张脸去,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他痛是应当,灌了药也痛,喊得周遭人心生不忍。唐云意将剑收好,走上前去搭了把手,他毕竟将近二十年每日专注练剑,力气也是不容小觑,可就算加入,这差事也不轻松,只是勉强能将他制于原地,负责施针的弟子连忙瞧准机会,几针下去,此人才略略有些收敛,睁着一双眼睛躺在榻上喘气。
这会儿工作才能正常进行,几个弟子连忙向唐云意道谢,唐云意摆摆手表示没事,坐在旁侧,以防一会儿还有意外,便见着几人将这人细布掀开,往里面上药,血刺呼啦得不由多看两眼,看清那伤口细节,却突然一怔。
“等等。”
身边师妹也一愣:“怎么了?”
唐云意道:“这伤口……是剑伤?”
“对,是剑伤,”师妹道,“这人身上刀伤剑伤都有,算下来估计还是刀伤更多一点,不过在上半身分布了一些不均匀的剑伤,没有砍到致命处,但是流血不少。”
唐云意点点头,若有所思。这人躺在榻上,总算是被几根针定住身形,咬着牙忍痛,勉强歪歪脑袋看人,张张嘴想说什么,可出口的却也只有痛呼。
“……好了,先好好养伤,有什么话等不疼了再说,”唐云意忍不住道,“你看看你这……这弄的,能活下来都是万幸,先休息吧,好好休息。”
“少、少侠。”
这人像是倔得很,嘴唇都痛得发抖,可还是坚持要叫他。声音细若蚊蝇,唐云意不知可谓,略略凑近了些,便听着这人连呼带喘,哆哆嗦嗦地说:
“门,门主是否已经离山……”
“我师尊?”
唐云意眉头一皱。这人道:“你是观微门的人?”
“我是观微门主座下三弟子,”唐云意立即紧张起来,“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这人勉强点点头,张开嘴,又喘两口气,示意唐云意离得更近点,额上冷汗直冒,手指也抓紧了身下床单,却仍坚持道:“门主不能去!尹鹤……残害同门,心怀不轨,门主去了,必有大祸!”
他伤势过重,没有力气,说的话也只有唐云意能听得见。唐云意扶在床边的手骤然缩紧,猛地起身,身遭人不知何谓,都吓了一跳,还没问清怎么了,门口就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叶云盏于烟尘中大跨步进来,手里提个人,被他一扬手腕,啪地摔到地上。
“师姐!”
他扬嗓子就喊。祁新雪每天要管的事情太多,脾气一般,以往听到他这动静早上针了,这会儿却拢着袖子,迅速从人群中走出,瞥了地上人一眼,问道:“情况如何?”
叶云盏道:“魔族果然出手了,但是师兄不让我多留,还叫我把这个累赘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