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轻绮说:“我不认识你。”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四下望了望,突然问道,“我爹呢?”
“你爹?”
方濯眼皮一跳。柳轻绮软软乎乎的手抱紧了他的脖子,甚至顺着又往上爬了爬,一个劲儿地乱看:
“我爹呢?”
重复了几遍,嘴巴就一瞥,鼻头也开始泛红,看着就要哭。方濯赶紧搂着他的后背,摸小猫似的摸了两把,柳轻绮却好像才发现他是陌生人,腿一蹬就要往下面跳,被方濯牢牢箍在怀里,总算是感受到了危机,嘴巴一抖,眼泪就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下来。
“我爹呢?我爹在哪儿呢?”
他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哭,但声音也不大,更像是抽噎。方濯手忙脚乱地把他抱住,可怀里的孩子这么软,让他几乎不敢用力,只怕稍稍就留下个印子。他只能给他擦擦眼泪,胡乱哄着说要带他去找爹,可心头却郁结一片,宛如堵着一块石头,起身后更是不知道究竟到何处去,直至头顶倏地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十足的冷意,倏地闯入他的耳膜。
“他爹就在这儿,你要带他去找谁?”
方濯蓦地一抬头,人还没看清,便觉身后倏地穿过一道罡风,似有剑声铮然而起,直取后心。他反应很快,一手搂着柳轻绮,另一只手转向身后便要取剑,脚下迅速后退数步,撞入小巷更深处,甫一站稳,便见面前一道白影鹞子似的轻盈落下,负手立于他面前,面上微微带笑,却始终盯着他怀里的孩子,眼神极冷。
“这是我一手养大的弟子,阁下何必夺人之爱?”
方濯见他直接出手毫不留情面,原本以为自己多少得挨那么两剑,这会儿才发现柳一枕只是有出剑的打算,却无出剑动作,站得离他也比较远,似乎在顾虑着什么。他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明白过来柳一枕是怕他拿柳轻绮做人质,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但却又无法解释,只得将孩子又往怀里抱了抱,问道:
“你刚说什么?你是他爹?”
“我不是他爹,”柳一枕看了他一眼,“我是他师尊。他没有父亲,这是我捡来的孩子。”
“可他喊你叫爹。”
“那是因为——”
柳一枕还没说完,柳轻绮便松开方濯的脖子,冲着他伸出手去,可怜巴巴地抽噎两声,小声喊:“师尊……”
柳一枕听闻此言,挑眉瞧他,意思似乎是“你看吧”。但从方濯的视角来看,总觉得他是松了口气。那双漆黑得叫人有些恐惧的眼睛古井不波,静静地凝望他,半天后,上前一步,伸出了双手。
“给我吧,”他的语气很轻松,“小公子现在束手就擒,还能少遭点罪。”
“……”方濯收紧手臂,尽管他现在还有点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但是叫他就这样松手,大抵是不可能的。他与柳一枕对峙,趁着对方顾忌着自己是否会对孩子不利的功夫,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去想,却依旧没有想清楚自己在到来这里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时脑中只有一种幻想似的回忆,记得他原先不在这里,而在某片枯林中。柳轻绮当时好像也是在他身边的,但是不知为何,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穿越时空。柳一枕已经死了,并且死了很多年,这他是记得的。就算那起死回生的术法真的存在,怀里的这个孩子也不应当、自然也不可能随之减削他的年龄。
因而,一切只说明了一点——这就是二十年前,但是却不知究竟是真实的过去,还是只是某个梦境或者幻象。他本不应与柳一枕产生任何交集,而事到如今,他的出现是否会对后来的命运产生什么影响,他也不能确定。
但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无论面前这个柳一枕是否真的能和他交流,到底是所真实存在的这个人、魂魄,或只是他脑中自己对自己的幻想与呓语,至少到现在,他都不可能放手。
也许是他的神色太过冷厉和谨慎,柳一枕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松口,也察觉到有点不对了,眉宇微微一蹙,说道:“你到底是谁?”
方濯道:“这话,我倒还想问你。我不信你是阿绮的师尊。你到底是谁?”
柳一枕有些无奈道:“我怎么不是?方才阿绮都喊了我,你也听见了。这么小的孩子还会撒谎不成?”他眼神一动,看向他的目光也突然变得略有奇怪,“难不成你是……”
方濯打断他:“三年前我尚在外游历,回家来便听说我父母将新生的弟弟遗弃的事。我多方打听,便打听到你振鹭山上也有个被捡到的新生儿,今年刚满三岁,我刚看到他在这里——”
话音未落,眼前却突然一道凌厉掌风掠过,方濯下意识侧身避开,手腕往上一翻,伐檀骤然出鞘。剑气与发丝纠缠一瞬,气还没呼出,肩上便重重落了一掌,方濯一手抱着柳轻绮,另一只手紧握剑柄,正挡上迎面来一柄利剑,登时将将交手数招,剑影纷乱若落花,一时间小巷内剑锋凌然,招招直取致命处,丝毫不给人喘息契机。
方濯怀里还搂着一个,抱着跑了一段时间,原本还不察,现在倒是觉出累来。更何况孩子虽然小,可是由于受到惊吓,力气却不小,两只手死死勒着他的脖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幸好柳一枕或是没把他当回事,或是并不打算暴露全部实力,下手尚有收敛。但如此这般,只要手下稍有迟疑,竟似与他喂招无异。来来往往数个回合,柳一枕已面露惊异,神色一沉,率先收剑回身,盯着方濯,脸色晦暗不明。
“你到底是谁?”
方濯自小爱学些表面上的玩意儿,就好像敲鼓便爱学转鼓槌一样,从学剑起便练了一套收剑动作,干脆利落格外潇洒,这回却顾念着怀里孩子,只能堪堪拎在手里。他横剑于前,将柳一枕隔在自己数步之外,喘一口气,沉声道:
“阁下与燕应叹到底是什么关系?”
柳一枕冷冷地说:“我倒要问你,你和燕应叹到底是什么关系?突然出现在我振鹭山脚下,难不成你是魔教的人?”
方濯心里一动。
“就算我是魔族,又为何要抢这个孩子?”
“究竟为了什么,阁下自己心里清楚,”柳一枕上前一步,“燕应叹狼子野心,随着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阿绮是我一手养大,无论怎样,我同他都有感情。不管你是燕应叹的人还是阿绮的亲生兄长,这孩子三年来一直是我在养着,你若想借此提些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再谈。但是孩子你不能带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怀里的柳轻绮突然探出头来,一声不吭地去瞧面前的人。方濯怕他突然挣脱,赶紧收紧手臂再度抱起来,但心底里也复杂万分,早没了最开始的劲头。
柳轻绮不是挽尊,也不是欺骗自己,他一点儿谎也没撒。至少在这儿,孩子是不会骗人的。柳一枕当真对他很好,如果没有十年前那场大战他不知道后来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会有人永远埋藏在一片光风霁月表象下,可只要没有这个机会表现出来,那便也可装聋作哑,当它不存在。人生漫长一路,半途都在风雨飘摇中,就做一场好梦、迷迷蒙蒙过完余生不好吗?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有一日会成为真相。就算它真实存在,可如果不会发生变故、这场好梦可以永远留存呢?柳轻绮对柳一枕的感情绝不只是“结束”这么简单,他难道不是一直都有所了解的吗?
方濯心下里复杂万分,低头望去。他那所未曾触及过的岁月正被他搂在怀里,甚至这时候的他还是虚无一片。那眼睛还饱含着泪水,懵懵懂懂地望他。诚然,若这样的眼泪日后将会成为杀死他的利器,那么叫他舍弃现在的一切都在所不惜,但是,如果,要让他选,要让这个怀里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自己去选——
方濯低头看着孩子,略有些出神。他正纠结着,却突然感到面前气息隐隐一窒,一股巨大的杀气宛如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淋来。方濯当即回神,一剑便要横出,面前却突闻叮得一声,似一把细剑横亘在二人面前,只一转便扭转了局势,方濯瞪大眼睛,便见一抹黄色身影宛如从天而降,生生挡在他面前。
这身影说熟悉也不熟悉,但也绝对称不上陌生。她微微侧脸,只一眼便叫方濯心脏漏跳半拍。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这不速之客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声“走”,便调转剑锋,其身若云如雾,飘逸无痕,却出剑迅捷、毫不留情,这般同柳一枕缠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