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
“行了,该听就听,该睡就睡,”那同门警告道,“其他的事情不要再掺和了。分明到了要你装睡的时候,可怎么突然又这么清醒了呢?”
“可是当年东山门主所做之事——”
“东山门主所做之事?他做了什么事?”
这人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但仍是被旁边人所捕捉。这时人们才发现,此人面上光辉明亮,一双眼角倒吊着往上一提,眉毛像扯平的两条远山,轻轻掀掀眼皮,面上便显过一道雪似的冷光。眉宇太过锋利,像冰冷的坚硬狼毫那样不近人情;鼻尖也过于高耸,近乎如平静无极的湖面突然掀起的巨浪那样令人难有安宁。唇角一勾,便是一副尖酸刻薄面相,眼下蕴蓄着一层不知是疲惫还是修炼而出的乌青,但在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之下,便成了无情的陶瓷碎片,一枚枚割裂开其苍白的肌肤。
这样的人若是不笑,勉强还可叫人看上一眼,可只要略有笑容意,便忍不住让人立即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有人天生刻毒,难以相处,想必即是如此,乃至仅一眼,那本要说话的人便闭了嘴,迅速地瞥了一下去,便转身坐直,不再搭话。
“年纪小,不是能为他洗罪的理由啊……仁兄。”
此人笑了笑,也到底知趣,不再说话。只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指节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敲了半晌。余人目光盯着那手指看了一阵,便也或百无聊赖、或惶恐不安地移开目光。有人回了自己该到的地方,贴近头,小声问自己博学的同门或是师尊师叔:
“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他你都不认识?”同门道,“那是飞乌山的不语堂堂主,他们派内都叫他守朴先生,近些年少在江湖上走动,只在派中镇守,相传是他们门派这一辈实力最强的一位长老。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山,今日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令人称奇。”
这面色净白、为人却颇为桀骜嚣张的修真者便是飞乌山的守朴,是魏涯山所提到的“那个人”。只不过他甚少在修真界行走,有一些老人或是博学的人曾听说过他的名号,其他更多的,于此倒也是第一次见到。或许也是因为长一张看起来便不好惹的脸导致他除了几个飞乌山同来的弟子外基本上无人与他搭话。但这种“内外同德”“心口同一”的形象或许比某些佛口蛇心的人要更好对付一些。
方濯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不好惹。这与魏涯山之前的透露无关,在见到他之前,方濯就曾在山门处无意瞧过一眼,那时心头便微微有些颤动,像一片叶子落了地,虽然激不起什么大风浪,却贴着胸口闷得直痒,也不知究竟因为如何,现在想来,也许是对危机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使得他产生了这样深沉的异状。
喻啸歌要扮成外门弟子与他演一出戏的事晏仰也知道。将开场时,她特意跑到方濯身边,嘱咐他要下手轻些,方濯哭笑不得,频频与她保证,但既然她来了,他便也不肯放弃一切可供询问的机会,小声问道:
“我师尊来了吗?”
晏仰左右瞧瞧,确定无人看向此处,方才低声道:“来是来了,不过师尊说了,自始至终不许观微师叔离开他身边半步,你不必担心。”
“那便好,”方濯松了口气,“我既怕他独身在观微门寂寞,又怕他来到此处又惹出不必要的乱子……有掌门师叔看顾便好。”
柳轻绮本来不该来的。毕竟他“生了重病”,“连榻都很难下”,若不是有个妙手回春的祁新雪在这儿,估计便会就这么好巧不巧地在沈长梦刚到振鹭山的那日凄惨暴毙,直接给他一具还泛着温热的尸身。
但到底生病只是生病,不是入土了,再躲下去,沈长梦绝对要怀疑他是否已经安然合眼、从容入棺,虽然这也算他无可实现的伟大愿望之一,但世事未定,波澜不平,若他就这样一撒手潇潇洒洒地走了,只要身子还没硬透,魏涯山都能两巴掌把他从土里抽醒过来替他干活。
他要躲沈长梦,自始至终才听了魏涯山的做个鹌鹑,但一直这样藏下去也没用,尽管他们都知道沈长梦不可能信,但戏要做,就得做得更足些。故而君守月以及其余的一些小姐妹在此时派上了相当大的用场——临至会场前的柳轻绮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君守月从倾天门拎回来之后,便一直被他最小的徒弟按在椅子上研究妆容。
可怜他活了二十余年,连一枚胭脂没碰过,却被廖岑寒按着肩膀、唐云意攥着手腕,束缚在椅子上,任由君守月往他脸上擦粉。那张本来就略显苍白的脸在一层层粉的加持下显得愈加可怜,活像是几日没吃饭。偏偏廖岑寒在旁边没心没肺地乐还不够,自己也连这些东西碰都没碰过,却一定要在一旁装内行指点:
“不行啊,这个颜色根本不适合师尊,你看给咱们师尊涂的,像刚从坟里挖出来一样。掌门师叔要的是苍白,不是死了三天一样的那种白。你当沈掌门是真为了看师尊笑话而来的?”
君守月手上不停,她难得有此经历,画的正高兴,闻言也不跟廖岑寒生气,只是象征性地嘟一嘟嘴,像是在埋怨,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兴奋:“你懂?你懂那你来……哎呀师尊不要动,不要动。一动就画歪了,你看看你刚动这一下,脸上跟扑了只歪嘴的燕子似的,好看吗?”
君守月一边抱怨,一边拿了沾水的帕子在他脸上猛擦。柳轻绮有苦说不出,一张口就吃一嘴的粉。他的脑袋四下晃个不停,总往门口看,似乎在求着谁来。不过这过于明显的求助瞬间便被廖岑寒看穿。
“得了师尊,别等了。大师兄今日忙得很,赶不回来救你。”
廖岑寒幸灾乐祸,神情愉悦,神色轻松活像是正式迈入不必工作也有俸禄拿的快乐老年生活。柳轻绮瞪他一眼,尝试着挣了挣手腕,感知到他的意图,唐云意便愈加用力地攥住他,笑得脸通红:“师尊,师尊忍一忍吧,这是掌门师叔的吩咐,弟子们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就是往我脸上抹这些东西?拿我当画纸呢?”柳轻绮恐吓他,“我告诉你唐云意,现在赶紧把我放开,不然小心我揍你,然后去告诉你大师兄,等他回来再让他揍你一顿。”
“你去吧,你告诉吧,你看看大师兄揍不揍我就完事了,”唐云意哈哈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爱看热闹了,要是叫他知道了,现在在这里按着你的就不是我,而是他!”
“放心吧!他肯定会说咱们‘干得漂亮’,然后悔恨自己怎么就没在当场目睹全程。”
君守月抱着一怀新的瓦瓦罐罐摇摇晃晃地走来,春风得意的,一笑便露出八颗牙齿,分外天真,却笑得柳轻绮头皮发麻。他抽了抽手,奈何身旁有俩固执门神,抽不开,又不好直接起身一脚一个踢飞,只能忍着麻意,眼巴巴瞧着君守月恶虎般扑来,虚弱地说:
“守月,这个,你师尊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君守月一步踏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抓着一只红艳艳到滴血的胭脂,笑得格外净朗单纯:“说什么呢师尊,在弟子心里,您永远青春永驻……”
当日,当柳轻绮在晏仰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来、坐在魏涯山身边时,在座所有人几乎都不由回了目光。别说云婳婉的眼神已经分外震惊,就连解淮看向他的目光都多了三分探究。柳轻绮手里抱着一只暖炉,肩上又多加一条袍子,倚靠在扶手上轻轻按着头,好一副弱柳扶风、纤弱如花景象。
晏仰只顾搀扶,始终做退避态,低头不语。但在入座时魏涯山和沈长梦都不约而同转头去看他,魏涯山更是一把抓住他的手,手指摸上经脉,听了一会儿才微微皱眉,迅速看了沈长梦一眼,低声道: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真没事,师兄,”柳轻绮从牙缝里挤话,“不是你让守月给我化成这样的么……”
“可你这、你这也太——”
话音未落,恰此时,沈长梦温和中略带犹豫的声音从旁侧响起:“观微门主看起来病得不轻啊,就这样见了风,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柳轻绮拽着魏涯山衣袖的手立即松开了。他从善如流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哎哟哎哟地将脑袋搁在掌心上,万分虚弱地轻轻揉了揉,再一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而无比疲惫:
“谢沈掌门关怀。只是柳某就算病得再重,面见掌门之事也不可不来。请沈掌门恕柳某前两日实在难离榻,怠慢了掌门,实在不该。”
沈长梦没答话,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像无奈又像放弃般挥挥手,转头冲魏涯山道:“病得这么重就别出来了,好好养着,不过见个面而已。你也真是的,往日怎么没见你有这么死板?”
他说得还算恳切,由是此语一出,魏涯山竟也先是一愣。但紧接着他便调整好了自己的神色,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掌门想见么。”
“不过叙旧罢了,可如今这般,却衬得我像个无情无义之人,”沈长梦皱眉看他,“行了,实在不舒服,就赶紧回去躺着吧。观微还年轻,若是真的落下了病根,日后便麻烦了。”
后来柳轻绮对方濯讲述此事时,将它形容成是“千年难有之大奇迹”。他一点病也没有,并且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只要沈长梦派人过来一听他的脉象便可得知,那里面装的可是一剑就能捅穿三摞厚叶的脉象,要真被捉了个正着,说不定能直接跳出他的血管与肌肤冲上去给人一耳光。
但沈长梦非但没有,甚至还信了。他信得不能再信,在入门之战第二阶段还没开始前便频频朝着他的方向张望,他神色凝重、目光担忧,好像害怕这样的柳轻绮一时不慎就能直接在场上死了。这种场景一直持续到观礼正式开始才罢休。
期间柳轻绮始终保持着一个娇柔至极的可怜状态,揉揉头揉揉手揉揉脖子揉揉头发,又不敢往沈长梦的方向去看、观察他在做什么,只好紧盯前方,脖子都僵了。
他亲自受了此难,声称半辈子都忘不掉,讲得绘声绘色,听得方濯在一边连饭都忘了吃,一个劲儿地笑。不过他笑得开怀,柳轻绮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惨,嘴唇勾了几下都没笑出来。方濯丢了筷子过来同他坐一处,好声好气地问了两句当时情形,最后还是忍不住,强忍着笑,问道:
“那到底是化成什么样了,都能直接瞒过沈掌门这么谨慎的人?”
“……那肯定是你师妹的功劳,”柳轻绮道,“按你二师弟的话来说,就是……画的跟死了三天似的。”
方濯哈哈大笑。他笑一下,背上就狠狠挨一下,震得连昨天晚饭都能吐出来。方濯老实了,不敢说了,但笑意却未减。笑着笑着,他便突然想到什么,轻咳一声,说:
“这么看来,沈掌门还是挺念旧情的嘛。”
“……”
柳轻绮不说话了。他盯着前方,像是盯着方濯丢在原地的那双筷子,又像是为那盘没吃完的菜愣神。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虽然没有死了三天那么夸张,可这样的沉默,还是会让人的面色在某种安静的态势之中愈显透明。
好半天,他才轻轻点点头,映证了方濯说的话。
“是啊。”
他若有所思地说:“沈掌门他……分明一直是个念旧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