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没撞见他俩抱一块。不过看起来他也该郁闷——因为他无意中瞧见两人拉手了。
但毕竟是做师兄的,基本的道德还有。见到第一眼他虽然大惊失色,因为害怕是自己练剑太多得了眼花症特地看了好几眼,正式确认之后也没当场发作,只是沉了脸,提着剑默不作声地离开竹林,一走远,就拔出剑来只一扫,身侧数把竹叶便扑簌簌而下,落了一肩。
唐云意说他大师兄当时快要被气死了,此事所言非虚。方濯面色漆黑如夜,一双眼睛沉下,像是最冷傲冰冻的波涛,看来令人神思不宁,读来更是惶恐万分、直叫人嘴唇和眼皮都齐齐打个寒颤……
“少献殷勤。”
柳轻绮有点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半途强行掐了唐云意的文学大家梦。唐云意便嘿嘿一笑,讨好地凑近他身旁,语气万分谄媚:
“真没,师尊,你是没见,老帅了,生气也帅。哎你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大师兄拉个脸那么帅呢。谁看谁腿软,哎哟,幸好我是个男的。”
“是吗?”
柳轻绮又看了他一眼,不过这回目光有点隐隐的奇怪。唐云意敏锐地捕捉到他神色的变化,不过他把它当成了是他师尊从来不少的坏心眼,连忙事后找补,以求劝其浪子回头:
“不过师尊你可别想着惹他发火啊,好脾气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呢。”
“我惹他发火干什么?”柳轻绮眼神悄悄四下游移,“我才不惹他呢。看他不高兴,我巴不得绕道走。”
他撒谎。普天之下属他惹得最多,还越惹越喜爱,简直把它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玩乐,乐此不疲。但这事儿凭他也不敢惹,虽然目前他还有点没太明白为什么方濯会如此仇视喻啸歌,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他也看得出来方濯心情的确很不好,出于某种“不太敢”的心思,没怎么管。
但他也没想打有一日方濯竟然真的能和喻啸歌对上。还不是普通切磋,是正儿八经的对剑。
一听说这个消息他便不顾自己现在需要蜗居观微门,直接找魏涯山反对去了,但得到的也是师兄轻飘飘的一句:
“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柳轻绮道:“可是师兄,他和阿濯他们两个——”
“你若想说他们两个有仇不宜在一起共事,那我便要说,你还是不完全了解阿濯,”魏涯山淡淡看他一眼,“他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发泄自己的私仇的。”
现在唯一可算安慰的是,方濯不是这种人,喻啸歌也不是这种人。尽管两人在听说竟然突然被掌门师叔安排上这种可能会“危及生命”的任务后都不约而同脸白了一瞬,但听闻其中缘由,还是默不作声地应下,装作没什么异议。
但方濯却没想到,他身上的情况,魏涯山竟然没告诉喻啸歌。因为就在魏涯山终于下定决心过来给他下任务不久后,喻啸歌便奉命来拜访,没说几句话,直截了当地便是:
“可这魔息,师兄又当从何得来?”
“嗯?”
方濯愣了一瞬。
喻啸歌以为他没听清,又给他重复了一遍。这时方濯才认识到一点:
这人竟然不知道他自己身上究竟都出了什么岔子。
还从何得来,你师兄自己就有!
难不成不仅魏涯山没告诉他,连解淮都没告诉他?
方濯完全不知为何喻啸歌会仿佛一点也不知情的模样。不过他心眼不少,在对于此事的定夺上,就算是再好的朋友站在他面前,他都得斟酌半晌来决定是否要告诉他。能不说就不说,现在内门也不过几个绝对可以信任的、或是瞒不过的人知道,喻啸歌若是对此一无所知,也并非奇事。
为此,方濯也不给自己找麻烦,喻啸歌既然不知道,他便含含混混地糊弄过去。因着这层关系,他没来得及找茬,喻啸歌也没故意刺激他,两人之间竟然实现了短暂的和平。不过既已东窗事发,方濯虽然没有直接戳穿两人的关系,但看君守月几日不敢见自己的场面,他二人应当是已经知晓了。
和谐自然是假象,不多久便会被拆穿,既然一个是君守月的师兄,一个是君守月的现任道侣,那么只要坐在一起,就算是不说话,只对上一眼,便会遏制不住目光的暗潮涌动,如刀剑相碰般叮的一声撞到一起。
“师兄。”
好在,喻啸歌总是冷静的。只可惜不好说方濯现在是否恨自己是他的师兄。但喻啸歌也没怎么说话,他向来话少。他只是将手扶在了桌子上,剑放在一边,身板坐得笔直,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却也略有不同。
“师兄,与守月师妹的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这话一出来,方濯倒是突然噤了声,无话可说了。他坐在对面,原是打算与喻啸歌商量商量在入门之战时怎样“巧夺天工”同谋演戏,但沦落到如此话题,却也是可以预见的。
不过他能想得到喻啸歌一定会谈此事,却没料到这人竟然真能率先给他道歉,他这样软的耳根子拿根狗尾巴草扫一扫都能红一片,就算是下定决心了绝不轻易松口,可见得此状,却也不由心头一怔,像被一泼凉水浇了满头,凉,但也奇异万分。
“……你道什么歉?守月都原谅你了。”
“师妹原谅我,可我知晓我之前的错漏,绝非师妹一句话便可抹去的。”喻啸歌无论是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说话时也是一样。两人的目光直直交汇,对视期间,竟然同如钢铁淬炼般,分毫不动半分。
“我既是守月道侣,而守月是师兄的同门师妹,我便也是师兄更近的师弟,本便不应当隐瞒师兄。我知道我之前的选择让师兄对我很是失望,不过现今我已认清自己的心,知道当年所做抉择究竟有多么愚蠢。请师兄放心将守月交给我,我定然待她如对自己生命,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让她受伤半分,还请师兄成全!”
方濯的手紧紧扣住了桌子边缘。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耳畔还回荡着这难得的一长串演说般的剖白,心中却一团乱麻。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边,这是思考与紧张的象征,但实际上,方濯看上去面上还算平静,心底里早已是一片喧嚣、一掌漆黑。
喻啸歌这是在干什么?
他要求谁?他能求谁?他该求谁?
方濯虽然气急攻心,对自家人“遇人不淑”的事情无比上心,但他同时也知道,如果君守月铁了心地要和喻啸歌在一起,他也毫无办法。
他不可能干出把师妹的腿打断从此不让她出屋见情郎的恶婆婆行为,也不可能真的提剑杀了喻啸歌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没有办法,也没有任何路能走,就算是他已经能够预料到并且命运给予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思索出一个结果,他也束手无策。
换言之,便是如果君守月执意要走,那十个方濯都拦不住她,又遑论叫喻啸歌过来求和般道歉?
方濯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彼时,他终于彻底理解了为何当他去鼓起勇气找魏涯山坦白时却撞上了他那般火气——不经由他的允许便“欺上瞒下”“大逆不道”拱了他的师弟就算了,还要过来装好人剖明心意,判个凌迟之罪也不为过!
魏涯山真是太仁慈了,实在是下手太轻了!
人总会在一夕之间突然明白自己从前所不能理解的事情究竟是多么正确,此话不假,方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而同时,这其中也蕴满了哭笑不得的无奈和自觉痛苦的苍凉。
但说归说,认归认,掌门交由的任务还是要完成,既然决定了和喻啸歌搭,那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掉链子。而说气不过也好,或是有意找茬也罢,当然,也不排除叶云盏那苦口婆心的教导的确起了它该有的作用,方濯强忍下自己的所有想法,硬是一句话没说,只说若以后喻啸歌还想谈,便在入门之战结束之后再谈。现在说这个,他没有心情。
却不妨碍他在目送着喻啸歌的背影远去时恨得牙痒痒,心头像被柳絮抽了一道道似的,痒得诡异,而也又带着点奇异的被捉弄了似的心绪,寻不到源头,却让他心底里又烦躁又不安。
只是时间并不给他机会让他尽情伤春悲秋。入门之战对于振鹭山来说虽然相当重要,但决出榜上前十却并不难。以往都是外门弟子在入围后抽签与之一次次攀升名次,这一次省了一半步骤,时间也仿佛被极度缩短。类似方濯那年的五人乱斗被抽取,十人结伴共入阵中,叶云盏自然是不会参与进来的,但此前魏涯山已经放出话去,现今在场诸位几乎都知道这个阵就是他们家东山门主排出来的,神色或有奇异,或暗中赞叹,无非就是慨念两句“少年英杰”之类。
但也有那么一两个来便为了挑事,眼瞧着大阵启幕,人都还没出来呢,就先挑剔打量一阵,淡淡地说:
“我说振鹭山这位东山门主怎敢在白华门的传位大典上那般嚣张,如今一见,才知他当真是有些底气。少年天才啊,果真名不虚传,又岂是咱们这些庸人所能匹及的?”
一时氛围有些古怪,人人面面相觑,听到了话中意有所指,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旁边一人也不知是解围还是拱火,众目睽睽之下竟一抚掌,也不管他人目光,哈哈大笑道:“齐兄这话说得怎么酸溜溜的。天才么,修真界从来不少见。不过像东山门主这样的天才的确堪称举世无双。魏掌门可真是捡到宝了。”
听到这模棱两可的回应,那人也不如何在乎,只似笑非笑,平而一瞥,声音一片羽毛似的轻飘飘向下一坠:“是啊,如此天才,本应为修真界大展身手,却偏偏敌我不分,先害得亲师兄摔下高台直接变成半个废人,后又执剑向自己师尊,这和欺师灭祖究竟有什么区别?”
这话一说出来,周遭便都默契地陷入一阵寂静。原先妄图过来听听热闹的诸位同僚们也都不约而同转过头去,不再谈论,当然不妨碍耳朵依旧竖着偷听。此人虽然语气平淡,但也说得得意,一点也不收敛,其意油然而生,凛然高耸,分明在找茬。故而虽然大部分都在沉默,但难免有看不下去的人对此不满,越听越觉得过分,不由提醒道:
“东山门主在大战中的功绩也是不可被忽略的,齐兄还是积些口德吧。再说了,当时那些事不是东山门主不慎入了魔族的陷阱吗?他当时年纪小,还是个孩子,又在幻觉操控下做出那些事,说是‘欺师灭祖’,似乎也不是那么准确。”
“噢,”说话的人收拢起笑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么说,他大闹平章台就是对的了?”
“……大战旧事是大战旧事,平章台是平章台,齐兄怎么能一概而论呢,”那人急了,“大战和平章台当然不一样……十年前叶门主当时不知情境不知为何,自然不必苛责,但平章台却的确是叶门主做错了,这也不冲突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同门一把拉了过去,耳旁凑近了一段刻意压低了声音的驳斥:“人家就是故意找人站队呢,你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