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由于被君守月那高超的装扮技巧给弄成的危在旦夕模样实在太过吓人,期间柳轻绮偷偷找了个机会去洗了一把脸,又没敢完全洗掉,只看着没有那么白了,但依稀也可见得其虚弱态势。君守月办事是真的很认真,除了给他涂白了脸,就连眼下也打了几团阴影,对着铜镜仔仔细细瞧一瞧,倒还真能从中窥得几分衰败之感。
半途捂着脸悄悄跑回去的时候遇上了君守月,小姑娘一瞧见他,就瞪起了眼睛,颇为不愿意的模样,叫道:“师尊,人家好不容易给你画出来的,你干什么呀?”
“你还好意思说呢,”柳轻绮吓了一跳,生怕隔墙有耳,用力拉了她一下,小声说,“掌门师兄只是让你给我装得虚弱些,不是让你给我化成鬼。你没看沈掌门那脸色,看我跟看个临终病人似的!”
“呸呸呸,别乱说,”君守月倒莫名紧张起来,“死这种事是这么好说的吗?”
“可你干的是这种事啊?”
“我、我错了,”君守月道,“不过你以后可不许这么说了……那赶紧回去吧!出来洗这一趟脸,只怕他们要起疑心。”
“你放心吧,我说我出去透气,”柳轻绮突然便又一笑,将手臂递给她,冲她眨眨眼,“不过现在,就需要你这个观微门最受宠爱的小弟子把你师尊扶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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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绮哆哆嗦嗦出了门,哆哆嗦嗦回了座,其神情恍惚、脆弱不堪,看得魏涯山忍不住扶额轻叹,趁人不注意掐了他一把。
“差不多得了。”
柳轻绮便委屈起来:“你让我这么干的啊。”
“我是让你这么做,但也没让你做的这么绝,”魏涯山从牙缝里挤话,“太真了就容易叫人怀疑,知道吗?你只是病了,不是病入膏肓了!”
柳轻绮惊惶地说:“不对,你怎么要求的我就怎么干的,这可怪不到我头上。师兄,你可不能公报私仇!”
他干别的不行,撇关系倒是第一流。魏涯山被他这下意识的甩锅气得眼发晕,恨不得一手指戳死他,但一眼还没扔下,人就先被沈长梦喊了去,只得匆匆瞪柳轻绮一眼,示意他自己小心,再偏头时,神色已经变得如往日般温润。
“沈掌门有何事?”
“我看到你们观微门那位首徒了。隔这么远,都能看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好一副少年英杰模样。”
沈长梦语气平和,话语却意味深长。魏涯山看他一眼,便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借着他的话,含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沈掌门隔这么远都能瞧见他的眉眼,果真是好眼力。”
“该看的总能看到,若是机缘巧合,就算面前拢着一层纱,也是能捉到这眉宇内核的,”沈长梦轻轻一笑,“毕竟真假是非,本就摆在那里,就算如何隐瞒也始终在那里,不是吗?”
魏涯山道:“话虽如此——”
话音未落,旁边却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椅子拖地声响。只见衣角一掀,顶天立地的一个叶云盏便啪地一下站了起来,冷声道:
“师兄,我也闷得难受,你们且坐着,我出去走走。”
语罢,不等魏涯山给回应,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走去。他发难突然,又走得无比迅猛,当场没人来得及拦他,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追着他的背影出门,直至远去。
好半天,沈长梦才收回目光,笑容不改,眼神却已有些玩味:“东山门主的性情还是如此率真。”
“他自小被他师尊宠坏了,沈掌门又不是不知道,”魏涯山道,“再者说,天之骄子……也该有些天之骄子的底气。”
沈长梦沉默一阵,勾起嘴唇,一声哼笑。
“魏掌门这话的意思,是很满意于东山门主现在的成就?”
“他有什么成就不重要,他能做什么事才重要。修真界要的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能随时挺身而出的人。他只要有这身功力、这把剑,便可在诸位都需要的时刻出手尽一份力,便已经足够了,你说是吧沈掌门?”
魏涯山的眼神轻飘飘得像一段弦音。他的目光一送过去,沈长梦便立即以眼神对上,只一时有如拳头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得卸了力,没有一点作用。两人无声以眼神对弈,分不出胜负,便默契地同时移开。再开口时,沈长梦的声音已然有些冰冷,似指叶云盏,又仿佛醉翁之意不在酒,剑指别处:
“东山门主能有这样的成就,与贵派教导密不可分。”
魏涯山道:“振鹭山自他年幼时便教导他万事以善为先、心揣天下大义。非正义之事,他自然不会出手。”
“可他到底年轻,有时判断某些是非,也难免会出错吧。”
“若是真的错,出便出了。谁也不是圣人,振鹭山不会因此而太过责罚他,”魏涯山道,“但如果本当他出手的、可他却没有出手,造成了不可转圜的后果,不必我派出面,他自己便会怪罪他自己。”
“魏掌门这话说的,愚笨如沈某,都读出其中隐义了。”
沈长梦没看他,目光始终盯着台下,没有呈现出鲜明的不悦,脸色看上去却已经阴沉两分。一旁,云婳婉已经不自觉按住腰间的剑,眉宇间虽然不曾流露出什么,眼尾轻动间,却已平白生出几分冰冷。
一只手搭了上来,按住了她的手腕。转头一看,祁新雪没有看她,手却落在她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他以前犯过错,沈掌门,”那头,魏涯山眉毛轻轻往下一垂,仿佛也因他这句话而陷入了深思,但眼神却如一块冰般漂泊未定,分明清醒无比,又清冷彻骨,“他知道后果,明白何时应当小心谨慎,何时出手不能再三思忖。有时一件事它的真假是非并不重要,而在被插手的情况下所呈现出来的结果是如何才是最重要的,他要做那个明白何时当出手的人,也要做那个当危急将近时想也不想便能立即拔剑救人一命的人……否则便容易分割屏障、切开漏洞,一不留神,便会让不轨者悄悄溜入,这个道理你应当也明白吧,沈掌门?”
此种情况,就算是唐云意这样对心眼子极度迟钝的人,坐在这里都能听得出来两人正在斗法,并且好像马上就要撕破脸了。是以他二人倒还一副笑意盈盈模样,身边人却已经不约而同敛了神色,不必要时不对视,但只要目光对上了,此等抉择,也绝非一句“恩怨”所能解释清楚。
说来倒也有些可惜,振鹭山同白华门此前一直是相当稳固的盟友,就连魏涯山和沈长梦私底下都私交甚笃,如今却成了这么一副模样,若不说可泣可叹,也可称之为世事难料。
但现在应当关心的是方濯的处境。叶云盏费尽心思、折磨了无数人弄出来的这个阵,他自己反倒被沈长梦三言两语膈应得离开了座子,许久没有回来,也自然未与他们一同观战。他自己抱着手臂,倚靠在某个无人的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经过几个帮忙的弟子,也只有匆匆瞥他一眼,连停下的时间都没有,便抱着满怀的东西,急急地走了。
同样,于此处发生的暗流,方濯本人也是不知的。魏涯山铁定了心要保他,近几日他忙得要死,既要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会暴露,又要把他的工作完完美美地做完、叫人真实看到他对于“入门之战”的重要性。但到底这所谓的第二阶段也是振鹭山第一次尝试,叶云盏拖这个拉那个试过几次阵,但最后还是焦头烂额,勉强算是成了,可其中细节到底还不能做得那般确切,于是这几日,方濯便一直忙着帮他收尾,连观微门都没空回。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放于这一场景之中竟然也显得有几分自然——在无数的人眼、阴谋与图谋不轨的观察目光下,在任意可能出手搅乱局面、开腔一锤定音的危机暗潮之下,他抱着剑,无所事事地等待着自己工作的起始,却想念起了柳轻绮。
他的位置看不到振鹭山所在的观景台,但是柳轻绮可以看到他。他这几日都几乎没和他见上面,早一日便知柳轻绮也会来,竟然肩膀一抖,不该有的紧张伴随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兴奋,一鞭子抽上了他的心。
这种抽象的期待现在还在缠绕着他。他这时候才发现当他每次都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独立完成一件事时,他的灵魂便总会牵引着他走向另外一处陷阱,引诱他晕头转向,然后一头跌入想念。
其实也不是不能见了,也不是这几天就没见过面,可只要他闲下来的时候,便会想、想、想。想到像秋水干涸一样沉沉惴惴,叶云盏都经常说他在干活的时候精神昂扬,却总在休息时枯萎,也不知道在愁虑些什么。
就好像现在一样,一刻不停地想,偶尔想要摆脱这种现状,都会哭笑不得地发现这可比叫他当众暴露自己的灵魔混血身份要难多了。或许这便是某种不可名状也无可摆脱的精神的力量。
方濯在魏涯山下达了新的命令之后就经常扯着喻啸歌出来“排演”。虽然两人实力相差的并不多,要真打也能打得有来有回,但想要完成魏涯山给的任务,还是需要多加留意。
方濯说不好不信任他,但也不是那么信任他。尽管喻啸歌在解淮手底下做事做得多了,为人做事也可以说得上是一句从容不迫滴水不漏,但不知为何,方濯总不放心他插手,尽管没说,但事事须得经由他手确认了才放心。
由于喻啸歌是要装成外门弟子,他自己的佩剑自然是带不了了。但用普通的剑与伐檀对决,其效果自然大打折扣,所以思忖之下,方濯决定也不再带伐檀,统一使用铸剑堂所为外门弟子打造的最普通的佩剑,反正伐檀本就性烈,多事又极为诡谲,为了防止出更多岔子,目前外人还是能少见就少见为好。
这是方濯的打算,他在思索后请示魏涯山后,也说动了他。
而这也直接地促成了他接下来整整半日的悲剧——的确如魏涯山所说,外门弟子们毕竟还没有尝试过入阵,需要一个人作为引导。喻啸歌便起了这样的作用,而同时,他也负责引导来人的视线,叫他人对他产生怀疑时,可以真的相信“这只又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外门弟子罢了”。
方濯和喻啸歌打得有来有回,这话也不错。虽然他二人矛盾还没解决,但倒都没默契地知晓,还是师门的利益为上。喻啸歌与方濯修习的是完全不同的剑法,自打进入倾天门后他便专心随着解淮练剑,由是剑风间也总萦绕着一股独属于解淮的冰山似的气息,虽然娴熟比不上他师尊,但举手投足间,长双眼睛的都能看出他一定是倾天门主颇为得意的弟子。
但好在再如何,方濯的内心也没有半分紧张,更不提有退缩。他从小就不知道“怯懦”二字如何写,更何况来和他打的只是喻啸歌,又不是解淮,他二人的差距他当然不会忽视,而同样的,他二人在这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方濯不说,心里却跟张明镜似的,清清楚楚。
而这些年的游历生活也足以让他在抵上一剑的瞬间便念起此剑出处、想起剑法全貌。就连他那从小自学胡编乱造的打法都能被人一眼看出振鹭山基础剑法的影子,喻啸歌这种随着倾天剑法老老实实练的又怎么可以免俗?故而交手第一瞬,目光还没对上,方濯便敏锐地察觉到喻啸歌对倾天剑法进行了修改。
这不是解淮常用的招式,但也不是在派中任何一人常用的。如果一定要定个性,他甚至觉得这一剑与林樊似乎有些关联。林樊也是使剑的,打得酣畅之际,这横扫来的一剑与喻啸歌此式近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细品来不是,但第一眼却足以使人一愣。
喻啸歌好像没按计划中的来。方濯的手指抵住剑柄边缘,迅速后撤两步,一抬手横剑于面前,耳侧便丁零当啷一阵乱响,甚至只是普通一把剑,经由灵力的加持后骤然撞上时,都能发出如风铃一般清脆而锐利的尖响。
方濯略一抬眼,喻啸歌半张脸被发丝纠缠,半张脸隐藏在剑气的阴影中,俯身逼上时,眸光平静却也尖锐,恍若充满无限杀机。一剑刺来,像是直取他的穴位,近身时却手腕一抖,长剑连同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猛地调换了方向,横冲直撞,生生擦着方濯的致命处一瞥而过。
方濯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胸口心脏倏地一跳,某种劫后余生的巨大感受致使他掌中剑气骤发,喉结上下有力地动了一下,便猛地沉下眼,眼神复杂地瞧着面前的人。
实话讲,他倒是长了一张不错的脸。方濯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这么近地逼到他面前,就算是不刻意抬头,也总感觉被喻啸歌那长睫毛刮了一下。
但在这时,就算是喻啸歌的确长的很养眼,但方濯却也已意识到了事情略有不对——虽然魏涯山的确说过就算是逢场作戏也要尽量尽全力打,毕竟来的都是人精,保不齐被人看中就要抓住把柄,但也没让他这么真情流露。方濯知晓自己实力在他之上,生怕伤着他,尽管他不是有意的,但若真的出了这件事,保不齐同门之间便会暗戳戳觉得是他看不惯喻啸歌故而怒下毒手,他俩本就有一段众人皆知的恩仇,若真因此事出了岔子,闹出去肯定不好看。
可喻啸歌这是怎么回事?
正经的内外门弟子切磋,也万万没有取人致命处的道理。就算是方濯与姜玄阳交手,除了第一次,都没有再打算将对方置入死地。
而喻啸歌这般攻势,急如骤雨,悍若精铁,其势一往无前,但这样的气势在摧枯拉朽的同时也会产生另一种反作用于他的必然结果——反扑反噬。
他杀人也好,争斗也罢,目的都只为了一个斩杀或是重伤,故而一定会用尽全力,但只要对方摸准时机挡于身外,实力再高些,他就能被立即反噬,且是百倍千倍的效果,其后果比伤于他手下的人要惨得多。
是以方濯有意收了手,从他的角度来看,内门的弟子让着“外门”,似乎也是应当的。
而在这所谓的第二阶段并不只是他一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祝鸣妤和顾清霁在其中。以他们三个的实力,一个战三个没有问题,魏涯山便要在这里测试弟子的团队意识,但在方濯这部分唯有喻啸歌赶上,另外两个外门弟子反倒提着剑,不知所措地站在身后,不知当打还是不当打。
可几下交手下来,人倒是分毫未伤,只是从这一举一动间,倒显示出几分怪气。看不见的地方,魏涯山的手轻轻握紧了扶手,不动声色地皱皱眉。就连沈长梦都已看出些许端倪,不咸不淡地在一旁道:
“贵派的这位弟子,当真是十分上进,看起来的确很想进入内门。”
他眼皮一挑,脑袋轻轻歪了歪,目光便落到柳轻绮身上,语气平平静静,听不出有什么奇异之处:“这位弟子是不是同观微门主的爱徒有什么过节,打得如此凶悍,可屡出杀招之时却又有犹豫之相,似乎在纠结着什么,想必二人之间,也早有恩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