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与海彼此碰撞后又互相席卷的边缘,他终于等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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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守月没有再反对洛笙下山。顾清霁只是去和她简单说明了现今情况,她便不再对她们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明显,洛笙现在下山,比她待在山上要好得多。
洛笙没什么仙缘。她在山上读书写字,学些防身的剑法,但灵力微乎其微。她没有可能参悟大道,也不会飞升,留在山上只会慢慢老去,虚度青春。
况且现在修真界暗潮涌动,每个人都虎视眈眈等待着机会,白华门与振鹭山现在的关系又如此紧张,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出了大乱——乃至于,新的战争即将爆发,提前将她送出山去、藏匿于民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君守月明白这一切。她默不作声,躲在屋子里将一只包裹装满了又拆开,拆开再装满。灯亮了一夜,天将亮时才熄。在洛笙即将下山的前一日,她去找她,并且将这只包裹交到她的手中,双眼红肿,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不想面对离别而痛哭出来的。
洛笙看到她,第一反应是有些愧疚。她从未和振鹭山的诸位师兄师姐说过卢三的事,因为她早便以为他死了。她不知道卢三在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把梳子究竟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但是要求见她的人带着满身海水的腥气,粗声粗气地告诉他卢三已死,随后便离去,甚至还捎走了赏翠楼的一只果盘。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他的个子是这样高,肩膀又是如此宽阔,像山一样站立在众人面前,任何的护院来推搡他,都会被他像是赶走一只蚂蚁一样驱出门外。他的双眼像夜间荒芜的街道上仅剩的一盏破碎的风灯,圆盘般、铜币般瞪起,只一眼就让人心生惧意。他迈着河流一样的步子,好像一步就走到洛笙前,在众女子的注视下将梳子递给她,说:
“你的情郎死了!”
洛笙大惊失色。登时,赏翠楼里传来了窃窃的细语。知道她有“情郎”的不过一人,可现在却人尽皆知。
这个人除了卢三的死讯什么也没带来。当然,除了那一只果盘,他也什么都没带走。他没袭击洛笙,也没对任何人有恶意,仿佛只来传了个话,转身便离开。
但楼里的姊妹们却被他吓住了。秦三姐更是吓得脸色苍白。那人离开后地面依旧留存着宽大的脚印,带着肮脏的、深沉的泥土,足足打扫了三日才看不出痕迹。但当日,在秦三姐缓过神来后,洛笙挨了一顿毒打。鞭子和木板劈头盖脸地砸到她的身上,砸得她昏昏沉沉,口沫全是血。当夜起了高热,感觉自己要死了,心中却从未有如此畅快,仿佛历经十几年的风霜,只等这一日,只待这一日,死在无数人能光顾过的破烂殿堂,死在明明是属于自己、但却永远无法成为她的枕席的一张青楼里的床铺上。
但她到底没死。楼里有和她交好的姐妹偷偷来看她,照顾她,劝说她,在她耳边唤了一夜。秦三姐也知道她的杏桃是她的摇钱树,教训教训就得了,不能真死,第二日也给她请了大夫。几日后,她从沸水一般狂躁湿热的海洋中露出头、爬出身,死里逃生。
在睁开眼恍恍惚惚看到头顶帷帐的瞬间,她便明白了自己此生命运何在:她注定要和这些来寻欢作乐的男人搅在一起、生死相依。她注定要和那些以往卖身的女人枯萎的头发和腐烂的骸骨葬在一起,在荒野上被蛆虫吞吃。她的人生、她的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如何活或如何死,谁都有替她选择的权力。只有她自己没有。
洛笙信任她的师兄师姐,并且深切地热爱着他们。但她隐瞒了很多。她从没说过自己以前受到的虐待,也没提到过卢三。她原先真挚地以为他死了,而再度重逢之后,她也只敢偷偷与他相会,告诉他自己现在在哪里,害怕给师门带来麻烦。
而在刚得知卢三死时,她在病中、或在病后,始终在探求着一条走向死亡的道路。她将绢布搭上房梁,攀上高楼打算一跃而下。或是捡了剪刀割自己的脉搏、刺自己的心脏,能想到的死法试了个遍,在她年轻而悲惨的生命中似乎只有死才能让她的心绪再度激起波澜。
但她始终没死。这些五花八门的死法,人类历史上最凄清也最精巧的设计一个一个套在她的身上,她却始终没死成。上吊的绳子一根接连着一根断掉,从高处跳下,却最终只使得腿有了些许擦伤。被割断的动脉往外汩汩流着鲜血,可不多久便自我止息。喝下的砒霜对她而言与一杯糖水无异。到最后她甚至认为那个来报丧的正是死亡本体,他的到来让她无从下手、无法脱离,一段时间竟害怕那样体型的人到瑟瑟发抖的地步。
她不能死,且无法死。唯一能有死意的便是赏翠楼的嫖客们日复一日地羞辱虐待,让她宛如每日都攀升到死的边际,进入那妙绝的、没有任何痛苦的美满之地。但每次濒临爆裂的巅峰,一弯月亮似的冷水便会猛地又将她浇湿,令她从山顶边缘一路坠落,再回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原点。她期待、盼望着死,又害怕、恐惧着死。因为死对于她来说已不是一瞬的解脱,而是掺杂着虐待的永恒的煎熬。
两人相会的那一天清风拂面,阳光直坠。君守月将包裹递给她,说里面放了一些她认为她喜欢的、她想要的东西。洛笙也没有推辞,接下了这些东西。她微笑着问君守月:
“你明日不去送我吗?”
“……不去了,嗨,”君守月说,“去了,你不还得走吗。我就不去了,否则肯定得哭。那时候你要是也哭,路上眼泪就要被冻住了。”
洛笙拉住她的手,两人静静地对视。半晌,她说:“卢哥等了我很久,他对我很好。”
君守月没说话,望着她,突然有些恍惚。她又回到了洛笙初次上山的那一日,大师兄突然被叫去雁然门,而她听说了门派里来了个特别漂亮的姑娘,赶忙过去要一探究竟,谁料刚一进门,只咋呼了一句,就吓到了她。
那时候的洛笙何等瑟缩,何其羞涩。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和她讲话,她一声不吭,但却听得极其认真。偶尔笑一笑,笑容也是紧抿在唇间的,含着命运的苦涩,卑微地忍耐着。
往后便是一年、两年、三年……从陌生的同门到形影不离的姐妹,君守月开始看到她身上出现红尘的样貌,不再是初上山时那种谨慎忧愁的凄楚。她的脸上渐渐浮现笑容,而最初,当她在聚满了外门弟子的角落中无所适从时,只有惊恐的神情。一个被人亲手毁灭了尊严的人,是很难和这些幸福的孩子们一样微笑的。君守月亲眼看到她拥有了她本人,并再度窥见她迈向崭新的未来。突然,要流下的泪水也回到眼眶中,她突然从她身上想到迷途未卜的师尊和大师兄,而有一瞬,仿佛与一切命运和离别都已和解。她最后留给洛笙的是个灿烂的微笑。
“好好生活,”她说,“振鹭山永远是你的家。别忘了给我来信呀。”
洛笙说:“放心吧。”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次日君守月果然没有去送洛笙,不过去的人也不多,都是从上山时就与洛笙交好的人。走时阳光明媚,正是一个下山的好日子,晨光正料峭时,洛笙与他们一一告别。
祝鸣妤自始至终没有如何说话。那双冰霜似的眼睛只平静地看着洛笙,甚至不曾给卢三分出半点。直到洛笙走到她面前,对她拜别时,祝鸣妤取下腰间一直挂着的那把剑来,递到洛笙面前,说:
“拿着。”
洛笙一怔。她抬着手,却不敢接,诺诺地说:“鸣妤师姐……”
祝鸣妤却只说:“拿稳你的剑。”
这自然不是她的佩剑。洛笙灵力低微,还无法到万剑峰挑剑,于是在几日前,祝鸣妤到山下取回了一把原为自己练剑时所用的新打的佩剑,转送给了洛笙。
这礼物太突然,洛笙伸出手,却不敢接,她便不由分说,将剑往洛笙手里一塞,转头看向卢三,淡淡地说:
“这是我一手救起来的姑娘。”
卢三连忙说:“明白。我一定一生对她好。”
祝鸣妤这张苍白而凉薄的嘴唇听闻此句稍稍抿了抿。她深深地看了卢三一眼,便退回到云婳婉身后,不再言语。洛笙手执剑,最后看向云婳婉,后退两步,向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当额头贴近振鹭山冰凉的、常年覆盖着白雪的地面时,不知她是否会想到三年前初来时见到的那一切。一只从未奢望过的手,一个从来不曾见到过的聪慧的人,将她拉出破烂的沼泽,促使她走出死亡的阴影。她赠给她名字,送给她新生,终于让她有机会摆脱湿漉漉的、肮脏的枕席,让一双脚第一次有机会落地,稳稳起身。
她以手伏地,额头紧紧贴上白雪,深深拜下。此时她听到云婳婉的声音似风般从眉头飘然而过:
“此次下山,便是又回到了你熟悉的世界。阿笙,敢去吗?”
洛笙低眉道:“弟子已经什么也不怕了。”
云婳婉含笑道:“有时间,常回振鹭山看看。”
洛笙冲她磕了一个头:“是,弟子谨遵师命。”
她最后一次抬眼,看到阳光中云婳婉的眼中似乎闪烁着星点湿淋淋的水光。在被卢三拉着手下山时,她的脑中还回旋着最后离别时云婳婉的眼神。她回过头,云杉树遮掩间的振鹭山像一副渺远的水墨画,已然渐渐远去,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眼瞳中。一股决绝前般所特有的壮烈的眷恋冲入她的心头,突然,她喉头轻动,眉眼湿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有两行泪水顺着侧颊滚入领口。
她触景生情的眼泪吓坏了卢三。卢三连忙停了步子,要为她擦脸,却在手掌掩映间看到她滚滚而下的热泪和羞涩的笑容。她哽咽着声音,却握紧了卢三的手,泪眼朦胧地看他。
她的掌心原本白皙细腻,是握琴的手,现在却已经长了细细的茧。两只操劳已久的手掌交握,如同疲惫的灵魂终于在尘世找到栖身之地,唯有抽泣才能掩盖这奔腾良久的伤痕,洛笙流着眼泪,唇角却挂着微笑,将卢三的手掌贴上自己的侧脸,轻声说:
“对不起,卢哥,我让你等了太久。”
卢三并没说话,只用拇指揩去她的眼泪,像抹去画作上的最后一抹灰尘。随即他拉紧了洛笙的手,重新打开世界的大门:
“走,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