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在三人离开后不久便迅速打坐平息。虽然功力在大战之中大减,但好在底子好,草草休息了一下,能站起身之后,便朝着孙府赶去。
孙府大门紧闭,他便去另一侧。偏门处有一道爬满了常青藤的墙,是当夜起火一转眼便已经发现的好去处。这儿刚烧了一处地方,几乎无人看守,柳轻绮提气轻身,翻墙而去,落地时像一只白燕,轻而无声。
此时夜色湿热而沉寂,四下看不着人。柳轻绮顺着长廊向内走去,离开时他已经记住了最重要的那条路——它通往孙朝的房间。他不需要去找别人,只要去找孙朝就好了,能保住孙朝的命,就有可能引诱出那传说中的“褚氏冤魂”。
诚然,对于柳轻绮来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撒谎,况且面前几人还是撒谎常客:孙朝,赵如风,花安卿。乃至于这孙府之中的每一个人。从最初见面起,到现今三日后分道扬镳,三个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柳轻绮已经对他们丧失了信心。而最恐怖的是,这样的谎言不仅欺骗了他们,也反噬了自己,今夜就是开花结果的时候,是果子将落地,还是花朵随枝一起腐朽殆尽,只看今晚。
从理论上讲,柳轻绮其实比任何人都要能理解这些人的隐瞒和欺骗。他自己就有着难以启齿的秘密,有着不愿意相告于人的过往。所有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都包含着关于本人的真相,没有人有相当的权力去要求他开诚布公。但有时这一原则也完全不能盛行,正如孙府议案:他们隐瞒的事情太多、并且太重要。在阁楼起火之前,他们曾经告知过李桑落的行踪吗?没有。在李桑落被火烧死之前,他们曾经透露过他们还有个儿子吗?也没有。
适当的隐瞒是个人的权利,但倘若所埋藏的东西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故事始终,那么便不得不由隐瞒者负全责。
柳轻绮还有些良心,他想要救救孙朝。孙府死了很多人,但真正审判的权力却并不握在赵如风手中。
他穿过长廊,奔向孙朝房间门口,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抵达时胸口微微起伏,在喘气,抬手时感觉到手腕疲软,是尚未休息完全的缘故。
可就在开门的那瞬间,他看到的却不是孙朝,而是那个人。
燕应叹。
已经深深刻在脑海之中的眉眼与令人生惧的微笑,他站在那里像一丛野火,烧灼了所有的希望,也将他本人骤然点燃。
柳轻绮后退两步,心是恐慌的。也是无力的。他很难说清自己现在的状态:但无可避免的是,他厌恶并且唾弃这样的反应。这样的“特殊反应”。他看到燕应叹会先闭眼,就算是强迫着自己与他对视,也能感觉到心尖的战栗。这个人所带给他的感受已经超脱了杀师杀友的仇恨,完全演化而成某种令人作呕的感觉,数年前所遭受的侮辱与痛苦与之更深地刻在灵魂里,乃至于快十年过去、就算是其中有传闻过燕应叹已死,这种痕迹却还是无法消除。
但现在却远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柳轻绮一看到他的目光,便感觉到一阵惊悸。这感觉侵袭他、包裹他,使他不得不沉默好一阵,才能让心慢慢地静下来。
燕应叹杀了孙朝,他晚来一步。而燕应叹陡然一喊他“阿绮”,又叫他胃中乱滚,作势要呕。
“你真的没死。”
这是他对燕应叹说的最后一句话。燕应叹看着他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只流浪的小猫,带着点悲悯,又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掌控一切的睥睨感。他一声不响,只垂眼瞧他,眼神擒擒纵纵,分明在讲什么,但却始终未出声。
柳轻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朝着长廊那头疾步走去。走了两步他便一把捂住了胸口,要吐。身后传来轻轻浅浅的脚步声,柳轻绮骤然刹车的瞬间,一只手落上他的肩膀,作势拍了拍,却被他一抖肩抵开了。
燕应叹幽幽的笑声回荡在身后。
“我这么可怕么?看着我想吐啊,阿绮,你这身子这么多年还没养好吗?”
柳轻绮头也不回,举步往前走。身后声音渐渐轻下,直到身边完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柳轻绮绕过回廊,面前一片荷花池塘,微风拂过栀子花瓣,也将那些湿热的馨香扑在他的脸上。柳轻绮原本走在正中央,没两步便贴上了长廊。他停步一阵,回头看去,那儿已空无一人。燕应叹走了,离开得无声无息。
柳轻绮靠在墙边,用力揉了揉眉心。胸口那阵意欲呕吐的感觉才稍稍停歇些许,但只要一回想方才的经历,便又会突然涌上来。脑海里盘旋的却不是“燕应叹没死”也不是“燕应叹又活了”,而是空洞的喧嚣与回响,什么也听不清,但却始终无法摆脱。
燕应叹是否已死这件事情,在他心中其实并不是那么明晰。偶尔他死了,偶尔他活着,燕应叹是个不定量。燕应叹或死或活,对他影响很大,但是柳轻绮也知道,这并非是他心思如何向何方转动就能解决的。他一味去想燕应叹死,或是想让他活,完全没有一点用处。
在早些年柳轻绮便深知这一点,只是他无法从思维的怪圈之中脱身,总是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在痛苦到达极点之后便骤然回落,抛入深海之中,从此再也未曾被提起。燕应叹一别八年,人人都说他死了,柳轻绮虽然知道这绝对是个假消息,可他的思维却依旧下意识随着更多人的言语而发散出去。燕应叹未死,但人们说他死了,他便也仿佛他死了,甚至如此深信不疑。放弃一切,遗忘所有,重新开始——一个深情的诺言,一个满堂彩的笑话。燕应叹压根没死,他本是深信的,可慢慢这深信因久无人信,到最后扭曲而成为自欺欺人,且比对于真相的认识更深刻,甚至让他在第一次感知到燕应叹未死时的心绪那般波折,却是在质疑消息、诘问自己。
燕应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心中还怀着一丝半点希望的火光,有意迟钝了身心,不愿直视此种可能性。燕应叹第二次出现在他面前,回忆比现实占据更上风,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事后他甚至很难对他未死一事有着坚定的认识。燕应叹第三次出现在他面前,与曾经太过相似的处境让他自我防卫,浑浑噩噩至尚未有太过激烈的情感波动。燕应叹第四次出现在他面前,真正杀了一个人,才像一只铜钟声响划过夜空,将过往的一切都震得粉碎——谎言、敷衍、欲盖弥彰、掩耳盗铃。近十年来一直都是奔逃为止、欺人自欺。
现在燕应叹真正地回来了,重现在这个世界上,也再度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思想与灵魂之中从今日起就又会完全是他的影子,这个人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惶恐与心理上的罪恶也永远无法消除。柳轻绮按着胸口,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他拥有一副挺拔身姿,可现在却深深地弯下去。柳轻绮用力喘着气,想吐。吐不出来。他倒是想起身再往前走两步,可反胃感与肚子的疼痛却使他几乎难以直身。或者说,那不是疼,而是一阵上下翻腾的混如在海面上漂泊的感觉。人在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之下也许会出现一些身体反应,不能排除柳轻绮就是这样。但对于他来说,腹中所翻覆着的心思却并不只这些:十年交织着的情绪比简单的两个词要复杂得多,这种心绪让他虽然弓着腰,但却一声不吭。
在这夜间没有他人打扰,燕应叹离开后,躯体上的反应也慢慢消减。在简单的休息之后,柳轻绮直起身,再次启程,只不过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似乎在沉思什么。只是虽然他看上去走得心不在焉,方向倒一直很顺直,有心人若跟在他身后偷瞧一眼,便会发现柳轻绮所赶去的方向赫然是赵如风的房间。
诚然,在赵如风和孙朝分居之后,赵如风便搬去了孙府的另一头,离得孙朝远远的,活像是生怕他的臭味熏着自己。当然在今晚,他的臭味肯定是熏不着她了——但也导致这一段长路总有下人经过。幸好孙府绿化工作做得不错,竹子和树都不少,还能给他躲的地方。柳轻绮便这样一路躲躲停停,最后甚至翻上房顶,悄无声息地飞过檐瓦,一路朝着赵如风的房间走去。孙朝虽然死了,但赵如风未必会动手,且今夜指不定她是否还能活着:但他心底总有一种直觉,那就是燕应叹不会杀赵如风。具体如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只是直觉而没有证据,那就多行一步,先提早朝着她的房间赶去。
变故也是在这时候开始的。就在柳轻绮即将绕过赵如风房间门口的那个拐角时,他突然嗅到一股腐臭的味道。那滋味从右后方传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连气味也消失了。
但就在下一刻,那股气息又袭向身后,拂过他的侧脸抵上鼻尖,如同一根绳子一般将他紧紧环绕。分明是无实体的,可手臂上的束缚感却如此真实,柳轻绮尝试着挣了挣,没挣开,又四下瞧了一眼,没看见人。
唯有月亮挂在夜空一侧,在长廊外寂寂回响。他指尖冒出一点白光来,刚想动手,却突然听到什么声音自长廊后窸窣响起,登时那点白光便消失无踪。一只手从虚空之中探出,紧接着一阵黑雾包裹了他,黑雾中露出半个身子,衣衫破烂,手臂黢黑,不像是人的躯体。那手指长了数根尖利指甲,深深地嵌在皮肉里,褶皱的手腕同半截枯瘦小臂杵在一起,像是一束枯枝捅入了一根被白蚁噬咬空心的树干。手臂漆黑如黑夜,手指却苍白无血色,细细的五根与常人手指都不同,反倒更像是一根勺子只剩下勺柄,又被谁丢入水中,轻轻一弹,便在波纹中颤动、扭曲。
那看不出来是女人还是男人的手,但却可以肯定,这绝对是一双被吸干了血的手。之所以不称之其为“干尸”,是因为它还有着人的某些特征:颤抖的指尖和肿胀的掌纹,一道道竹叶似的纹路深深刻在那只僵硬的手掌上。它对于人似乎还有辨识,手指顺着柳轻绮的侧颈往下摸,一感知到胸膛,才骤然伸出爪子,要去掏他的心。动作快、准、狠,而它自己呢,倒是尖啸一声,小臂某处骤然爆开,露出汩汩黑血来,喷人一脸。
柳轻绮正在这黑雾之中。那尖叫声响彻耳侧,他微微皱皱眉,但却也不躲。黑雾之中很快浓烟滚滚,像是一粒火种落入长廊之中,转瞬便将整个人吞没。柳轻绮的目光一直盯着长廊拐角,被火光照覆其中时才转了转头,轻轻打了个响指。
登时一道白芒于指间聚起,一把尖锐的光束跃于掌中,未做停留,便一头撞向黑雾正中央的那具躯壳。黑雾中传来一声比此前更为尖锐的尖啸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即将刺入胸膛的手倏忽收回,紧接着一个人从黑雾之中飞出,光剑一捅而穿,又在黑烟四起时光芒大盛,即刻间便在眼前消散。
那手指甚至未能近身他一刻便就此无影无踪,化作沙尘就此飘散在空中。而就在那拐角,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柳轻绮收回手,转头看向那人,便微微笑了一下。
“孙夫人。”
这始终在观察他的人正是赵如风。而至于她本人,倒看起来是从来没有什么想要隐藏自己身形的意思,一听到柳轻绮喊她,便笑吟吟地从暗处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剑,却在看见他后往地上一丢,发出当啷一声。
“你还挺厉害的。”
她笑着说。柳轻绮也冲她一笑,语气很淡:“再怎么混,柳某也不是吃白饭的呀。”
“我以前听到的版本可不是这样,”赵如风说,“我听说你……你不喜欢修行,也很不喜欢出行,而且很讨厌插手这种高门大宅的破事。但是你不仅来了,甚至在今夜都能出现在我府。怎么,柳仙尊,这么多年过去,你终于对我们这些红尘俗人也感兴趣了?”
“热闹我倒是一直喜欢看,夫人应该是打听错了。贵府的事情虽然又多又乱,可是细细想想也真有些看头呢。”
赵如风哈哈一笑,目光随之投向柳轻绮背后。那儿已经空无一物,除了他本人,并没有什么东西矗立在眼前。她轻轻摇摇头,像是无奈的叹息。再开口时,语气里便掺了几分遗憾:
“可惜了褚春娘。”
柳轻绮也叹道:“夫人想杀我,便不得不牺牲三夫人。”
“三夫人?”赵如风笑道,“她已经死了,又怎么称得上是三夫人?”
“既然嫁入了孙府,那便是三夫人,”柳轻绮说,“她倒是不想做这个三夫人,可惜夫人没有给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