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问题,但却不是孙朝的预想。他愣了一下,嘴巴上下开合一阵,足足怔住三个呼吸,才试探着问道:
“这……大人问这个……”
“哦,你不必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燕应叹微笑着安抚他,十分之善解人意,“别紧张。啊,你之前不是说为了养你那个儿子所以才留着二房吗?听说你们家阁楼昨夜起火了。二夫人没什么事吧?”
“哦,哦,二夫人,二夫人……”
孙朝磕磕绊绊的说不清楚。这时他才察觉出来这话里的不同处:他之前只是同燕应叹提到过二房在阁楼上的事,但却没有告诉他二房是否已死。理论上燕应叹应该是没有见过李桑落的,阁楼他自认锁得很紧,外人无法进入。但如果此人修魔,倒是难以一概而论——孙朝偷眼瞧瞧他,心里有了几种可能性。但无论是什么,都再度为他提点了一句肺腑之言:这个人最好还是不要惹。
这般想着,孙朝索性放弃了那些撒谎手段,老老实实地说:“我本想再留她一阵,但赵如风却不愿意再把她留下去。您不知道,李氏她跑过几次……门每次都锁得很好,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跑的。也没办法。赵如风说害怕她跑出来去找那几位振鹭山的仙君,所以便要除掉她。我没能说过她,但也没参与。当夜她去放火的时候我一直待在屋子里,后来实在睡不着,就想去阁楼看看情况。……那到底也是我儿子的母亲啊,说实话,心里还是有些不舍。我想着看看能不能把李氏偷偷接出来,至少别让她死在火里。结果到了地方阁楼没烧着,我便以为赵如风还没动手,便想速战速决去找李氏,结果刚进去门就在外面被关上了,随后便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我从缝隙里往外看才发现,赵如风那臭娘们竟然就在这时候放了火!”
“哎哟,那你可真是吃尽了苦头,”燕应叹似乎有些惊异,“所以后来你被人救出来了,李氏便死在里面了?”
“奇怪的不就是这事嘛,她分明是被锁在阁楼上的,”孙朝丧气地说,“可偏偏那一夜,振鹭山来的那几位仙君里面其中一位正巧在长廊上碰到一个女人,就是李桑落。她那尸身我们也见了,烧得身上没几块好肉,头皮有一半都烧掉了。看着确实是惨……但她怎么跑出来、又怎么还能活着去找人,这点我们始终想不通。”他说着话,又将屁股往燕应叹处挪了挪,妄图与他凑得更近些。明明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他却还是四下望望,确定没人偷听他们的谈话后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而且您猜怎么着?事后我去找赵如风对峙的时候,她竟然说火不是她放的。说我血口喷人。这怎么可能!府里一直想杀李氏的不就是她,我可不想。她嫉妒当姨娘的膝下有子,她一个主母却始终怀不上。女人的妒忌心可真可怕。现在我怀疑,以前那些小妾是不是也是她借机杀的。可惜了她们,都是小美人,还没怎么活就死了,唉……”
他长叹一声,分外可惜。为那些惘然的年轻灵魂和自己未满足的艳福。燕应叹也长叹一声,只是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孙朝身上,似乎在为他而叹。这声响最初是能引起相同人的共鸣的,但只要叹到第二声,便会让人心下起疑。孙朝为那第一声叹息而忽的自喜,再第二声,他的心便沉下去些许。他小心着问道:
“大人何故叹息?”
“我为你家二姨娘而叹,也为你这孩子而叹,”燕应叹叹息着摇摇头,颇有些惆怅,“二夫人便这样死了,你儿子可怎么办呢?”
“他也快一岁了,若实在喝不到母乳,便只能请奶娘。”孙朝一提这事便愁眉苦脸,他那儿子长得白净漂亮、乖巧可人,哪都好,就是除了亲娘的奶不喝,别人一抱他要喂,他便哇哇大哭。他爹妈那边奶娘请了几个,可没有一个博得了他儿子的芳心。这小孩子在最小的时候便呈现出某种倔强姿态,一定要喝亲娘的奶。故而孙朝才留了李桑落这么久,为的便是那一碗每日从胸口挤出来的稀薄的奶水。幸好这孩子也善解人意,只要有就行,浓度多少不在乎,在碗里稍稍滴上一滴,再掺入奶娘的乳汁,他也能开开心心地喝下去。
李桑落最初挣扎,她叫喊、咒骂、哭泣着恳求,还有些力气,奶水也充足些。但后来她便安静下来,也不再吃东西,饿了好些日子,挤出来的乳汁里甚至带了血。不过幸好孩子不管,带血的他也照样喝得很开心,孙府依旧三日往卫城送一次,要始终保持乳汁的新鲜。三日前他刚刚去了一次,虽然稀薄,但好歹还有些。孙朝心想除掉李桑落也当在她实在榨不出来之后。至少不能让他的儿子活活饿死,同时也不能让他的好儿子知道他有这样一个不安分的母亲。至于生母——最初他还是慷慨到愿意让赵如风做这个孩子的生母。任何一个女性无论怎样骄矜凶猛,都会被孩子抚平身心——这是孙朝的想法。他太看重孩子的作用,同时又自认为自己有多么了解赵如风。自然,赵如风会如何做,若他们都能活得更久些就当会亲眼目睹。
但孙朝已经不想去更了解赵如风了。有了新的人选替代,且比他现在的夫人更加温柔可亲、体贴顺从。花安卿,那在街上捡到的穷困潦倒的女孩儿,比赵如风更年轻,也比她更美丽。她将会是孙家未来的当家主母,而这样亲和温软的性子,他的爹妈也一定喜欢。她一定会是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优秀的母亲。她会比李桑落更能做那个独子的教导者,她比李桑落可安分多了。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什么道理都不懂,只需要竖起耳朵听着,扬起面颊笑着。不像李桑落那样一口一个公平,也不像褚春娘那样总想着往外跑,更不像赵如风,面上带笑心里带刀。孙朝不爱她们三个,后来他爱上的人都与她们不同。但可惜的是,在他府中居住过的又只有这三位,现在两位甩掉了,还有一个牢牢盘踞,不过只在今夜。
只在今夜。
他说了一句话,脑中却盘旋过无数的过往。李桑落的事情在眼前一闪而过,最终落点还是在赵如风身上。是,她死了,不过今夜要再死一个人为好。很快他就能摆脱赵氏的摆弄,不必再看那个一看到他就破口大骂冷嘲热讽的女人。他心中的夫人应当是似水柔情、小鸟依人的,她会在众人面前顾及他的面子、看重他的尊严。而不像赵如风一样,竟然还敢勾搭别的男人,孙朝一想到此事便心头一阵火涌。他巴不得燕应叹遵守诺言,赶紧动手,就在今夜。抢在赵如风之前,先将她送到地府。
燕应叹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不为了这个,还能为了什么呢?孙朝为他支付了足够的酬金,赵如风年轻的生命必将终结在今晚。想着,他对于复仇的喜悦竟胜过了将死人的恐惧,几乎完全裹挟了他的全身。在燕应叹的目光下他站起身来,他不相信燕应叹无法从这个动作之中读出那些暗示。他袖手而立,看着是如此儒雅,而本身他便长了一张颇具有诱惑力的英俊的面容。孙朝是个美男子,与赵如风一样,他们两个的结合在表面上赏心悦目。但背地里究竟如何,冷暖始终自知。孙朝认为自己受不了了。是。他受不了了,他要求赵如风死,要上天收走这个最后限制他自由的人。他来到麟城是为什么?本便是要脱离卫城的那些过往、与曾经的恶评彻底划开界限。他在麟城,还有谁敢嚼他的舌根、把他当孙子一样骂?只有赵如风。还有谁敢将热茶泼到他的脸上、不顾他的面子出去勾引男人?也只有赵如风。
赵如风、赵如风、赵如风。哪里都有赵如风!她就像个幽灵一样无处不在,只要她在一天,他就无法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同样,她再多活一天,对于赵家财富的觊觎也就不得不向后推一天。孙朝承认自己不道德,但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他知道也许未来不久后便会整得赵如风家破人亡,不过没必要。因为他倒是很清楚,赵如风现在绝对也在打着相同的算盘。
一场争斗,无声地厮杀成一段段毛线般缠绕在一起的交集,要么她死,要么他死,今晚命运必须选择一个。
孙朝等待着他——这个能够用能力把握命运的人。他等待他的见解。
燕应叹没有理会他。他靠在椅背上,回味着他们的故事。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同情、或者是有关嘲弄的神气。只是感慨。燕应叹感慨极了,或许为了这一对夫妻之间难得一见的勾心斗角。但他的神色没有杀意,也似乎没有当同孙朝同仇敌忾的那种信心。在听说赵如风昨夜打算把他和李桑落一起杀死时,他的眉毛动了动。他将脸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朝,语气却很温和。
“是这样吗,孙公子?”
孙朝梗着脖子,却被这一声“公子”喊得软了腿。
“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其所以然,却不妨碍汗涔涔的。燕应叹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交叠起双腿,眼神未动半分,但剩嘴唇开开合合,掺杂着丝丝笑意。
“我看孙夫人虽然与你有深仇,但昨夜的火确实不是他放的呢。”
燕应叹的语气始终算得上轻声细语。他看上去不会急,也不会恼怒,面上笑意盈盈的,只心底究竟想的是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去尝试猜测。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孙朝料想到这一点,登时冷汗直流。他突然间从那句话里品出来什么意思,只不过在短时间内还不愿承认。两人静静对视一阵,先是燕应叹突然大笑一声移开目光,接着才是孙朝如梦初醒,拢着袖子不由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
“……大人的意思,孙某还不是很明白。”
他勉强笑道:“若除了赵如风,在这府内还有谁想要以这种手段杀死我呢?”
“我啊。”燕应叹说。
孙朝的后背紧贴在墙上。在那瞬间他感受到自己冰凉黏腻的背脊,汗流浃背正像是血从脊柱汩汩而下。
燕应叹扶着扶手站起身,拍拍袖口,同时摇摇头。他的语气里带着些怜悯,又不乏淡淡的鄙夷,很无所谓地掀起眼皮,看向他。他有一张柔和的脸,初看时绝对令人心生亲近,但却在这般暖光的映照之下,神色冷峻狰狞如判官。
“当然,我与你没有私仇,”燕应叹口上如沐春风,面上却没有一丝神情,冰冷得像是死潭尽头沉寂在泥沙之中的冰块,“我甚至以前都不认识你。我可以帮你,但是没有真心过。孙公子。我可以帮你实现今夜你的愿望,你和赵如风一定要死一个,是这样吗?”
他微微笑道:“那我可以保证,今夜死的会是你。”
他垂了手,随意向前迈出一步,便比邻了孙朝一步。孙朝被吓傻了,整个人像一幅壁画般被黏在墙上,却在这句话后猛地失去了粘性,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听得人屁股跟着一起疼。可孙朝现在没一点心思心疼屁股,他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头,无意义地摆出防御姿势。嘴唇抖个不停,甚至比昨夜火海逃生要更甚。燕应叹走出一步,便站在原地不动了,孙朝却感到有一大团乌云始终沉沉地压在他的头上,一道黑影不动声色地垂下,那是燕应叹的影子。
他只知道喊道:“魔尊大人,您不能这样!我、我付了钱的!”临了尽头,他竟然妄图从一个即将杀死他的人讲起道德来:“我给了您钱的,您不能这样待我!”
他哆哆嗦嗦如同风吹雨滴,哗啦啦地往下掉。燕应叹听闻此句,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一般,欣然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银子来,丢到了孙朝身上。
孙朝瞪大眼睛,如遭雷击。
燕应叹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瞭望。孙朝不想接受现实,但这把银子、这在数步之外站着的鬼影已经说明了一切。银子滚在身上,掉落地面,砸着木头地板也好似砸痛他的心。他心头猛跳,胸腔脆弱,即将脱轨而出。燕应叹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也不能再给他自己机会当缩头乌龟。尽管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极强的求生欲还是让孙朝上下牙磕个不停,丢进去一把豆子都能磨出来一杯豆浆。他原本瘫坐着,后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爬起来跪下。燕应叹接受了这一日他收到的第四个头,乃至第五个、第六个……孙朝涕泪横流地恳求他,甚至没有时间问理由。
燕应叹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孙朝上半身用力一颤,将他的手抖下去了。他的身体抖如筛糠。
燕应叹用手指抵住他的肩胛,顺着脖颈往里摸,直至按在喉咙口,轻轻收紧了手指。他的神色看上去并不是十分认真,反倒带着些漫不经心,手上的力气也不重,足以叫孙朝喘息,却看到他在那瞬间面色发青,鼻息也粗重些许,似乎即将无法呼吸。
“碰瓷?”这是燕应叹询问他的话。孙朝用尽全力摇头,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展现他想要活下去的决心。可哪怕他的头发丝都要随之甩下一把、最终蜿蜒而成一池小小的水塘,燕应叹也没有改变想法。相反,他为了不让他再摇头,加重了力气。孙朝猛地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嘴唇开始发紫。
最后的求生意识让他疯狂地抓着燕应叹的手背,尽力将它往外扯,但却无济于事。喉咙里像是吞了一颗松子,顶在喉头无论怎样也吞不下去,反倒还不停上涌,很快就顶到了舌根。燕应叹眼神温和,如驯顺的鸟雀,手指却尖锐如鹰爪,硬生生将他掐着提了起来。
孙朝嘴唇颤动着,大脑一阵尖啸。在极度的疼痛之中,他努力睁开已经开始模糊的双眼,磕磕绊绊地问:“为、为什么……”
燕应叹道:“因为那是你夫人。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是你的妻子。”
“你若想杀妻,我便替你妻杀你。”
他凑近孙朝的耳侧,说出了这最后一句话。声音带着笑意,指尖也像是轻笑一声般吐出一口气,便听闻咔嗒一声。
孙朝的头像是一段芦苇杆一般偏向一侧。在最后的时刻,他的身体只是拼尽全力进行了最后一次挣扎。随即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如同夜间月光倾泻,水面清平。燕应叹一松手,这人便噗地一声摔在地上,后脑着地,四肢却软绵绵的。他低着眼睛,声色未动地静静看着地上这个已经无法再站起的人,从怀中摸出一张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敲门声。
那声音很轻,速度很慢,但却似乎难以等待,在第一阵敲门未应时,他便极其迅速地敲了第二遍。燕应叹盯着那门看了一阵,将帕子收回怀里,两步走去,拉开了门。
门外那人后退一步,以防与他撞上。而也在这刻两人骤然对视,彼此看清了彼此的脸。
柳轻绮的胸口明显往上一提。他原本还算轻松的面色突然严肃下来,眼瞳无意识地缩小一半,眉毛也如山峰耸蹙般微微皱起。而燕应叹呢,却分毫没有任何别的动静,他像是已经预料到柳轻绮会出现在门边,甚至还能冲他抬一抬手,颇为友好地说:
“真巧。”
“……”
柳轻绮的目光像是越过他要往门里看。他始终未吭声,可猛地沉下去的面色昭示着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燕应叹向前一步,便将他逼得向后退一步,直到被赶出孙朝门前,柳轻绮才说:
“你把孙朝杀了?”
他在说话时调整了神色,可惜脸色依旧很难看。燕应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微笑着说:
“也不巧,阿绮。他已经死了。”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像是水波拂开一道潋滟,温和而又深沉,仿佛其下有万丈深不见底的冰川。
“你又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