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思力王子的谋士魏先生,姓魏名强,字叔毅。他出生在辽东的一个小渔村,与新罗和高丽隔着一道海,他的生母是一个新罗婢,和他那落魄士族出身的父亲结合生下了他。
魏先生来突厥投效摩思力帐下之前,乃是大唐庚午年的探花郎,生得是一表人才,又出口成章,受了贵人徐相提携,几乎是蹦着高台阶儿地一路升上了正二品鸿胪寺卿的位置,正是杨骎的前任。不过,他跟徐相是怎么闹翻导致从大唐叛逃的则是另外一摊事,此间先不表。
魏先生,乃是弱冠之年风华正茂的时候中的探花郎,长得可谓是玉树临风,再加上他有新罗的血统,高挑的身材,皮肤白皙,一双暗藏风流的丹凤眼,配上精心修剪保养过的胡须,长安城里要是给美男子排起号来,魏先生哪怕不是数一数二的,也绝对掉不出前十去。
不过这也是从前的魏先生了,而今的魏先生虽然刚刚四十出头,鬓边却早早的生出了几缕白发,没有了好手艺的剃头匠替他打理胡须,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它们就要长得一团乱套,魏先生讨厌没有秩序的胡须,更讨厌镜中邋遢的自己,所以他干脆一把刀把脸刮了个干干净净,下巴上还泛着淡淡的青,他的脸颊较在长安的时候瘦削了些,这令他看上去比从前更威严了,在他沉下目光的时候,甚至有些阴鸷。
没有了绫罗绸缎的包裹,魏先生现在只能缩在一件羊皮袄里取暖,再油光水滑的美男子也带上了点沧桑之意,但好在他有一副俊骨,人虽然不得意了,但架子仍在,就连魏先生自己都觉得,他也就剩下这点自尊没坍塌了,若是连这都没了,他可真是活不起了。
且说摩思力王子把杨骎的话原样给魏先生学了一遍以后,便半张着嘴,渴求地等待魏先生“赐教”,可是魏先生只是两手揣在羊皮袄的袖筒里,眼睛半睁半昧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魏先生,摸着良心说,看摩思力这个油头大耳、脑满肠肥的样子,望之实在不似人君。
但无奈他从大唐叛逃出来在草原上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是摩思力王子给了他一口热羊奶,又让他回过魂来。
魏先生觉得摩思力王子虽然不至于令自己生出“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心来,但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他觉得自己可以在摩思力身上下点功夫。他并没有打算在突厥久居,但凡大唐追杀他的那股子风过去了,他便可以向东,去扶桑也行,去新罗或者高丽也可以,那里受汉化的影响更深,魏先生觉得自己再跟着突厥这么游牧下去,早晚就真成蛮子了。不过,若是在他离开之前,能把摩思力王子扶到大汗的位子上,魏先生想,那么就算是很有力量的政治资本了,或可施压大唐,豁免掉自己那些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莫须有的罪名。
魏先生睁开半昧着的双眼,慢条斯理地问:“巴沙尔和隆真公主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脱了裤子么?”
“不知道哇!”摩思力王子恨铁不成钢地一拍大腿,“全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谁也没看见、没抓着,就知道隆真公主那个娘们儿哭哭啼啼地找唐朝上使给她做主呢!”
魏先生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捻下巴上的胡须,虽然胡须早就剃了,但是他这个习惯始终没改掉,只能变为摩挲着下巴,然后也哼出一个悠长而又婉转的“唔”字来。
摩思力觉得这一哼,让魏先生和杨上使倒有了某些异曲同工之妙,具体哪里,他笨嘴拙舌的说不上来,仿佛他们身上有一股子劲头是共通的。
“那您给老汗王的信,怎么听的就怎么写,不用描得太具体。”
摩思力大张着嘴,问出了一个:“啊?”
魏先生一挑眉,立刻有了年轻时候的神采:“风月之事最忌明着直写,就是得语焉不详,才引人遐想。”
摩思力承认自己没听懂,他就是这点好,不会不懂装懂,让魏先生觉得辅导至少有个明确的方向,虽然这个辅导的对象是全面的不成器,令魏先生时常有无从下手之无力感。
魏先生冲着摩思力那张傻脸一笑:“您不是也担心巴沙尔回王庭会动摇您长子的地位吗?”
这句摩思力听懂了:“是呀!父汗从前就是偏心小儿子的,当年巴沙尔被送去大唐当质子,父汗时不时还泪水涟涟呢,再说巴沙尔的生母比我阿妈身份要高贵,他回来对本王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正好啊,”魏先生循循善诱,“那就在老汗王心尖上扎一根刺。”
摩思力又糊涂了:“一根刺?”
魏先生的笑意徐徐加深了:“一根名为隆真公主的刺,正扎在老汗王心尖上的巴沙尔,动一动就要出血。”
摩思力大概懂了,再加上魏先生叽叽咕咕地细细一解释,摩思力就全懂了。
再宽宏大量的父亲,也无法容忍儿子染指自己的女人,哪怕是最爱的小儿子。一旦给伽毕可汗扎上这么一根刺,巴沙尔可就与汗位绝缘了;即便老汗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隆真公主这趟和亲基本上也就属于白搭,这是魏先生乐意见到的。大唐和突厥最好不要走得太近,这样他才在中间有条活缝,两面都能逢源。
商量完这一通,摩思力觉得自己的脑子今天承受了太多内容,他邀请魏先生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轻松一下,被魏先生轻轻摇了摇头婉拒了。
摩思力知道魏先生的生活习惯是类似于苦修的僧人似的,因此也并不勉强。但同时,摩思力也深知魏先生有其他的爱好来投射和发泄自己的欲望。
他试试探探地问魏先生:“夜里给您再送两个女奴过去?”
魏先生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让她们洗得干净一点儿,身上不要有任何味道。”
摩思力应下来、吩咐下去。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某一个清晨路过魏先生帐前的时候,前夜派去伺候他的女奴血肉模糊地被抬出来的情形,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令他凭空哆嗦了一下。
魏先生是有怪癖的,而且是很难满足的那种。
据很老很老的萨满法师说,有这种怪癖的人是因为身体里藏着恶灵的魂魄。
于是摩思力和魏先生始终保持着距离,生怕招惹来“近之则不逊”的危险。
顾青杳按照杨骎的吩咐,在两天的时间里摹仿好了不知什么人的笔迹,并且以这人的口吻写了三封信,此刻正在接受杨骎的检视。
通过信的内容,青杳对自己“冒充”的人大概有了一些猜测,只是不真切。一封是写给突厥的伽毕可汗的,因为青杳这一路上来掌握的突厥语也只能应付日常问候,因此只能照着杨骎给的样本照猫画虎,并没有看懂多少;一封是写给巴沙尔王子的,这封信里的词青杳认识一点,仿佛有“雄鹰”、“忠诚”的字样;第三封是写给杨骎的,因为用的是汉语,所以青杳看得真切分明,里面提到了很多马和牛羊的数量,以及提出有归唐的意愿,并要求一二三四五六等等等等……又因为没有署名落款,青杳糊里糊涂地描画了两天,内容都是一样的,因此她挑模仿笔迹最像的几份拿给杨骎让他选。
杨骎盘腿坐在毡毯上,对着矮桌上的蜡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那三封信,一眼一眼直看到笔画里去,因为信的内容都是他自己拟的,早已烂熟于胸,眼下只看这笔迹的样式,若是能在自己这里过了关,那么八九不离十也就可以瞒过其他人,是以他看得非常仔细,因为任何一笔的瑕疵都可能让整个计划失败。
青杳像是个等待老师批阅课业的学生似的,两手虚虚握拳拄在矮桌上,身子向前微倾,探身在杨骎的侧面,跟着他一起看,等着他的反馈和评价。
起初,是杨骎的嗅觉先意识到的。
从前的顾青杳身上有淡淡的水仙花香气,他忘记是什么时候跟她打听过一回,得知是梳头发时蘸得发油,但她自己好像说不怎么喜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作主张地换了一种男子所常用无香气的,还振振有词地说当了学官,身上不能总是有花啊朵啊的香味,不庄重,叫杨骎在心里痛斥她不懂情趣。后来她受了伤以后……杨骎把自己素日常用舒痕止痒痛的药膏给了她一份,她身上就常带着那股白檀木兰香的气息了。
哪怕是同样的香膏,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也能散发出别样的香气,杨骎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顾青杳身上的味道更柔和,暖融融的,自己身上的则偏于清冽,有时用得多了,薄荷和龙脑的气息倒是挺冲脑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