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飘着走出琴房的,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他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等在走廊角落的夏婵和张昊(他们是来等排练室钥匙的),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极其罕见的、近乎恍惚的笑意。
“江……江烬?” 夏婵惊讶地看着他,“考核……怎么样?” 她从未见过江烬这样的表情。
江烬回过神,迅速收敛了笑意,但眼底的光彩却藏不住。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嗯,教授说……很好。” 他将排练室钥匙递给夏婵,脚步轻快地朝着教学楼走去。
他要告诉林澈,告诉那个用吉他solo点燃了他心底一丝火焰的家伙。虽然……他可能不会说得那么直白,但排练时,他或许可以在某个段落,注入更多一点点的“力量感”?
然而,这份短暂而珍贵的暖意,在他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冻结。
父亲江振庭,如同等待审判的君王,端坐在客厅那张冰冷奢华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份显然是刚传真过来的、莫里斯教授签名的考核评估报告。
“回来了。” 江振庭的声音比深秋的夜风更冷。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报告上。
江烬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他沉默地站在玄关,等待着。
“莫里斯教授的报告。” 江振庭拿起报告,指尖划过纸面,声音毫无波澜地复述着上面的关键评价,“‘技巧无可挑剔’,‘精准度与控制力达到极高水准’,‘结构理解深刻’……”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射向江烬,“这些,是你应尽的本分。”
江烬的身体绷紧了。
“但是,” 江振庭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严厉,“关于你演奏中出现的所谓‘力量感’、‘冲动’、‘流畅的呼吸感’……” 他嗤笑一声,将报告像丢垃圾一样扔回茶几上,“简直荒谬,莫里斯老了,也开始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逼近江屿:“江烬,我告诉过你多少次?音乐是神圣的秩序,是绝对精准的复刻,巴赫不需要你廉价的、多余的‘情感’,那只会破坏音乐的纯粹性,玷污作曲家的本意,是软弱,是失控的前兆!”
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江烬刚刚燃起一丝火苗的心上:“‘零瑕疵’?你做到了吗?在那些所谓‘力量感’出现的地方,你的节奏真的像节拍器一样精准吗?你的触键力度真的完全符合乐谱标注吗?还是说,你被那些不入流的、所谓的‘生命力’影响了?开始追求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了?”
江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父亲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动摇。他确实……在那一刻,没有百分百地专注于“精准”,而是被一种陌生的冲动引导了……
“看看你现在,” 江振庭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江烬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因为教授肯定而产生的光彩,语气更加严厉,“沾沾自喜?因为一点离经叛道的评价就忘乎所以了?江烬,你太让我失望了。”
“令人失望”四个字,像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江烬心中那点微弱的喜悦和刚刚萌芽的勇气。刚刚在琴房里被莫里斯教授点燃的那一丝光亮,在父亲冰冷彻骨的否定和失望的目光下,瞬间熄灭,只留下更深的寒冷和黑暗。
他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用力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喉咙像是被冰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底那抹因为“破晓”和教授肯定而燃起的光彩,彻底消失,重新冻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下周的练习,翻倍。把巴赫这首曲子,给我练到骨子里去,剔除掉所有不必要的东西,我要听到绝对的、冰冷的、如同机械般的完美。” 江振庭留下最后一句冰冷的指令,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如同丧钟。
江烬独自站在原地,玄关惨白的灯光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斯坦威钢琴的冰冷触感、莫里斯教授期许的眼神、排练室里林澈吉他solo的炽热、父亲“令人失望”的判决……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中疯狂撕扯、冲撞。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这双手,刚刚才被一位世界级的钢琴大师肯定过“注入了一丝真实的生命体验”,此刻,却被父亲斥为“软弱”、“失控”、“令人失望”。
绝对的秩序?还是冰冷的坟墓?
被压抑的情感?还是玷污的杂质?
他该相信谁?他该走向何方?
就在他被巨大的迷茫和痛苦淹没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打破了房间令人窒息的寂静。屏幕亮起,上面显示:
【江大学霸,还活着吗?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敢不来我明天就坐你钢琴上吃螺蛳粉!】后面跟着一个定位,是市中心一个叫“回声”的Live House。
是林澈。那个永远带着阳光和噪音的家伙。那个用一团野火,在他冰封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缝隙,却又让他因此被父亲斥为“令人失望”的家伙。
江烬死死盯着那条短信,屏幕上刺眼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手机在他冰冷的手心里,微微发烫。
指尖落下,一个极其简单的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