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的朔风,卷着河北平原特有的粗砾,呜咽着刮过河间府残破不堪的城头,刮过新近肃立的岳字大旗。旗面本身也多有灼烧撕裂的痕迹,在寒风里发出猎猎声响。岳飞手按冰凉的墙砖,目光沉沉扫过城外景象。旷野之上,大火焚烧过的痕迹如一道道丑陋的疮疤,黑黢黢一片。散落的兵戈锈迹斑斑,被遗弃的死马早已冻僵腐化,白骨零落其间,野狗与秃鹫的混迹撕扯着冻硬的尸身——这是金军绝望撤退前执行的“焦土”政策最赤裸的展示。视线尽头,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冰冷的冻土里徒劳地翻刨,试图在彻底冻硬前寻出点能果腹的块茎——那点微弱的希望,在浩劫后的严寒中显得那样单薄无力。
“元帅!”副将张宪登城,声音嘶哑,呼出的白气迅速凝结,“城中粮仓所余无几,根本不够军民两日之用。冻饿倒毙于道的百姓…昨日又增百余……”
岳飞闭了闭眼,铁铸般的面容之下,牙关无声无息咬紧。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那是胜利都无法融化的沉重。“传令,”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岩石摩擦,“所有军粮官,核实粮秣,除战兵最低所需,其余…全部设点施粥!再差遣精干小队,循周边可能未被完全焚毁的废弃村落,尽全力搜寻残留粮秣,或可食草根!再…让王贵分派一队人马…将所见死难者…收敛…掩埋……”每说一句,都像耗尽了肺腑里的气力。打下河间府、收复中山府的激昂与荣耀,早已被眼下这无边无际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浸透冰凉。韩世忠在真定,吴玠在中山,呈报的皆是同一片哀鸿遍野,千里萧条。这残酷代价的背后是国力极限处濒临断裂的那根弦!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在皮肤上如同针扎。一队身着紫黑甲胄的宿卫,如沉默的岩石般立于行营大帐外,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区域。大帐内炭火烧得很旺,却怎么也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凝重寒意。
金国使团五人,为首者是一名身着青狐裘的中年文士,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处却藏不住惊惧。他躬身,双手高高捧起那份沉重的羊皮卷轴,声音带着被风雪打磨过的嘶哑与刻意抑制的颤抖:“……大金皇帝陛下……俯念生灵涂炭……愿与大宋…罢战修好……永敦邻睦……”卷轴上刺目的朱砂印记,此刻在帐内火光照耀下显得异常扎眼,却再无平日的傲慢威压。他低垂着头,不敢迎视御座之上那双燃着冰火的眼睛。
赵福金端坐在主位,一身玄色盘龙宫装,凤眸中翻滚的情绪几乎要将那份措辞“谦卑”的国书焚穿。平等之礼?新边界?放弃已占领土?字字句句,看似恭顺,却如毒刺扎在她心上最痛的旧伤!白沟河?雁门关?那不是边界,是靖康年溃烂至今的耻辱线!是汴梁皇城沦陷时的冲天血光,是父皇兄弟沦为囚徒的悲号,是无数姐妹、宫女被肆意凌辱的惨呼,是她自己深藏于宫墙暗影里每一日的惊惶与如履薄冰!那些深陷会宁府不见天日的宋室宗亲、被铁蹄碾过的万千尸骨,每一幅画面都叫嚣着:这血仇未报!彻骨冰寒从指节透体而出,让她捏着羊皮卷的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她几乎能听见自己体内滚烫的、誓要踏平黄龙府的血液在沸腾咆哮,那火焰几乎要破胸而出!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利剑扫过帐下重臣。岳飞紧抿着唇,挺拔的肩背依旧如枪,但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和那眼角新添的细纹却无法掩饰——连克河间、中山,这位雷霆元帅也几近油尽灯枯。韩世忠面色沉郁,一向不羁的目光此刻也黯淡沉重。吴玠脸上则写着忧虑和疲惫交织的复杂表情。老帅宗泽,这位曾怒斥主和、力主北进到生命最后火焰的枢密使,此刻剧烈地咳嗽着,脸色病态的潮红,枯瘦的手掌按住桌案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沙哑声音里是掏空心肺后的万般无奈:“陛下……老臣恨不得食金虏之肉,寝其皮!然……”他喘息着,浑浊的眼里泛起痛楚的光,“看看外面……河北河东,十室九空!大军疲惫……粮秣转运,已到极限……强行北伐……”他语声哽咽,终不忍再说。
赵福金的目光定格在李纲身上。这位大宋铁脊梁般的宰相,此刻竟须发皆白如染霜雪,神色枯槁,只有眼神深处一点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未熄。他和赵鼎呈上的文书,每一页字里行间都浸透了触目惊心的枯竭:“……自大名以北,漕运梗阻于冰封运河与劫匪猖獗,最后一批运抵中山府的军粮已耗尽……征发民夫三万人转运途中,冻死逾千,余者困顿疲惫,疫病渐起……临安府库可调之粮,只余一月之需……”
大帐内死寂无声,唯闻炭火的噼啪爆裂声和宗泽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沉重咳喘,每一次咳嗽都像巨石砸在所有人心上。那份噬心刻骨的不甘,如看不见的岩浆在每个人肺腑间奔突冲撞,几乎令人窒息。岳飞紧握的拳无声地松开又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韩世忠喉结滚动,最终却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吴玠痛苦地闭上了眼。赵鼎死死攥着奏报文书,指关节与女皇捏着国书一般,绷得发白。而李纲与宗泽对望的那一眼,则是两双深陷的、蓄满血丝的眼眸中,那份对社稷万民沉重如山、压倒了所有激愤与旧恨的冷静与责任。
赵福金缓缓闭上眼,眼前不再是会宁府金碧辉煌的殿宇,而是汴梁故都的漫天烟尘,是黄河以北那些在她车辇前倒毙路旁的、空洞望着苍天的妇孺眼睛。她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呼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再睁开眼时,那凤眸中燃烧的烈焰已被一种冰冷的、沉如玄铁的决断彻底覆压。她提起朱笔,凝视着那墨迹殷红的朱砂印迹,手臂稳稳落下。笔锋划过坚韧的羊皮卷——赵福金。三个字,凝滞如山,每一笔一画,都承载着千万生命的血泪重量与一个皇帝对滔天血仇的暂时封印。那不是认输,是对铁血的现实咬碎牙也要扛下的帝王担当!她知道白山黑水间的狼并未死透,而大宋,必须在这个喘息间积蓄起足以碾碎仇寇的未来之力!
“拟旨!”女皇的声音穿透大帐的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涸沙哑,却如金石坠地,清越决绝,“将此和约,昭告天下!另,速发八百里加急,传朕旨意回临安:请太后及朝廷中枢各部,即刻筹备,还都开封!朕,要在汴梁城,看着这片浴血光复的河山,如何重现生机!”
残雪覆盖着开封。这座曾经冠盖京华、烟火万家的北宋都城,此刻在灰白天光下如同一个剥去了皮肉仅剩下巨大骸骨的怪物,以遍体鳞伤的姿态直刺苍穹。昔日繁华绝伦的御街,如今满地是建筑倾塌后积压的瓦砾冰碴,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破碎声响。高大巍峨的内城墙尚存,但外墙和瓮城大面积坍塌崩坏,巨大的裂缝如丑陋的伤疤纵横蔓延。城楼只剩下焦黑倾斜的骨架,几面残破的宋旗垂落着飘摇,如泣血招魂。护城河水早已泛着腥臭和凝滞的绿。空气里弥漫的是混杂的、深入骨髓的气味——焦糊、陈腐的积垢、尚未散尽的尸骨气息、以及冰雪也压不住的绝望与死寂。
郑太后的凤辇在华盖簇拥下最先碾过结冰的车辙,缓缓驶入东水门残损的门洞。门洞内壁遍布烟熏火燎的痕迹与刀劈斧凿的深痕。帘幕掀起,这位饱经离乱的老太后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就让她的手指死死绞住了手中的暖炉。远处废墟堆上,数不清的人影如同荒坟上飘荡的幽魂,他们衣着褴褛,单薄得无法蔽体,蜷缩在断壁残垣中用破草席甚至烂木头拼凑出来的避风处。目光浑浊呆滞,几乎被冻得失去神采的脸庞艰难地朝鸾驾这边转过来。没有欢呼,没有喜悦,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无数双深陷在眼窝里、空无一物中又凝聚着巨大希冀和令人窒息的巨大悲苦的眼睛!那样刺骨的眼神足以瞬间刺穿任何还活着的心脏!
在行宫内临时辟出的正殿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呼吸。赵福金端坐其上,玉容在摇曳烛火下明灭不定,带着连日操劳的憔悴,那双眼睛却如寒潭般深不见底。下首的李纲以布帕捂住嘴剧烈咳嗽,本就灰白的须发在短短时日里又添了更多枯槁。赵鼎则双目赤红,眼下乌青深重如同墨染。宗泽裹着厚厚皮裘,嘴唇干裂发绀,却不顾御医劝阻,坚持坐在一旁。
“……户部今日在陈桥驿外设粥棚四十三处……”一个年轻的承旨官捧着一份新呈的文书,声音因殿内气氛与彻骨的冰冷而微微发颤,“饥民……人数远超预计,且不断有临近州府流民涌入……以目前所运粮米……最多能维持三日……”
“三日?”赵福金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扶手上来回划出一道清晰的印痕,“再撑三日?李相!赵卿!你们如何对朕说的?至少尚有半月之粮可调!难道都叫冰雪封在了路上?”
李纲在赵鼎几乎要撑不住的扶持下费力站直,身形微微晃了晃,几乎耗尽了最后气力才挤出一句:“陛下息怒!运河冰封近尺,汴水几无行船可能……陆路……劫匪聚啸为祸成患……西京转运使昨日奏报,一支粮队于孟津以西十里处被洗劫一空……六百护粮禁军与押粮官吏,无一幸免……”他停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咳得额角青筋暴突,“是……是老臣……用人不明……调度无方……”每一字都仿佛是从喉咙里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