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西沦陷!如同决堤的蚁穴,迅速崩溃蔓延至全城!当那面象征着“韩”字军团不屈战魂的大旗,终于插上太原主城楼残破的飞檐时,日已西沉。残阳如血,泼洒在满目疮痍的城池上,将残垣断壁、凝固的血液和堆积的尸骸涂抹得一片凄艳。
城中的喧嚣并未因胜利而平息。负隅顽抗的零星金军被愤怒的军民如同碾死臭虫般围剿;幸存下来的太原百姓从藏身的角落、地窖涌出,他们衣衫褴褛,形如枯槁,脸上交织着麻木、茫然和一种不敢置信的巨大悲恸。压抑了十年的哭声、嘶喊声、咒骂声,终于撕开死寂,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断壁残垣间回荡。这是迟来的宣泄,亦是家园永远破碎的悲歌。
伤兵营充斥着更浓烈的血腥与哀嚎。最里面一张简陋的草席上,春夏如同破碎后勉强拼凑的布偶。肩胛和小腿的箭矢已被取出,伤口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麻布。坠落造成的内腑震伤,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灼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生命的光泽随时会熄灭。军医刚刚用了针,她才从剧痛和失血的深渊中短暂挣扎出来,一睁眼,干裂的嘴唇便翕动着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声音:
“家……回……家……”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被血染透的布条下身躯微微颤抖。
“别动!”军医急道,“你要命不要了?!”
“扶……扶我……”春夏死死抓住床沿的手青筋暴起,固执如同濒死的兽。
梁红玉踏入营帐时,正看到这一幕。她刚刚巡视完城防,一身甲胄沾染着硝烟与敌人飞溅的血迹,如同刚从修罗场归来的战神。她冷冽的目光扫过春夏惨白的脸、倔强的眼神、那几乎被贯穿的小腿和绷带下透出的暗红色。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暂退。
两个士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春夏搀扶起来。她的右小腿被箭矢撕裂处剧痛钻心,每一次点地都如同刀剐,左肩的贯穿伤也牵扯出阵阵绞痛。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咬出了血痕,愣是没吭一声,只在亲卫的搀扶下,一步一捱,一步一颤,靠着左腿和意志,挪出了营帐。
夜风骤起,寒意刺骨。昏暗的太原城东区,早已不是昔日的烟火人间。断墙林立,残瓦遍地,焦黑的梁柱在夜色中如同指天的鬼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尸臭和一种大地深处散出的、渗入骨髓的阴冷死气。
春夏停下脚步。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得可怕——几块巨大的条石半埋在废墟中,一个几乎被尘土和野草完全吞噬的石臼歪倒着……这是她家院子仅存的“标志”。
她猛地挣脱了士兵的搀扶!左腿和伤臂的剧痛让她身体剧烈一晃,但她硬是用那几乎折断的右腿小腿骨强行支撑着!踉跄着、拖着残缺的身体,扑向那堆冰冷的石基!
身体重重地跌跪下去!尘土飞扬!
“爹……娘……狗儿……二丫……”嘶哑的低语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如同呜咽的风穿过断裂的骨头缝,“我……回来了……我……”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无声的泪水彻底淹没。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血与硝烟,砸落在冰冷的石头上,渗进这片浸透了至亲骨血的焦土里。
冰冷的月光洒在她佝偻的、剧烈颤抖的背上,包裹着伤口的粗布渗出大片不祥的暗红色。她像一个走丢了十年、终于找到家门却发现早已家破人亡的孩子,蜷缩在这片曾经承载过无数欢笑与温暖、如今只余灰烬的废墟上,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肩膀抽动,无声地诉说着肝肠寸断的痛苦。
梁红玉就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如一尊沉默的铁像。她没有打扰这片死寂的废墟和废墟上那个无声哭泣的灵魂。她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片吞噬过无数平民生命的焦土,最终定格在春夏那倔强地挺直、哪怕痛不欲生也不肯完全伏倒的背脊上。
梁红玉的心,被一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那不是怜悯,是一种灵魂深处被血烙惊醒的、滚烫的共鸣! 多少年前?也是在北地?哪个破败的角落?她也曾这样,失去一切,像条野狗一样在瓦砾中舔舐伤口,直到把泪水熬干,把软弱焚尽,只剩下一身尖利的骨头和一双握紧刀柄磨出血茧的手!从尘土中爬起来,需要的不是抚慰,而是一把足以劈开命运的刀!而这女孩……她找到了!在她倒下前,她亲手把刀插进了敌人的心脏!
冰冷的眸光深处,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动容,随即被更深的、灼热的认同取代。好一块蒙尘的美玉!好一个从火坑里爬出来的野种!这心性……像极了她梁红玉当年!
夜色深沉。太原城在短暂歇斯底里的宣泄后,陷入了更深沉的疲惫和哀伤。军营里的喧嚣低了下去,只有伤者的呻吟和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梁红玉一身黑袍,提着一小坛晋阳烧刀子,两个粗砺的陶碗,还有两个被油布严密包裹的物件,步履无声地来到春夏休憩的营房外。
“春夏!”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
营帘掀开,春夏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在疼痛中多了几分淬炼后的清明。看到梁红玉手中的东西,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过来!”梁红玉不容置疑,指了指营房外一片还算平整、月光泼洒的空地,“跪下!”
在军中最敬畏的统帅面前,春夏强忍着伤痛,一丝不苟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清冷的月光如霜般覆盖下来。
梁红玉“砰”的一声拍开酒坛泥封。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血腥与尘土的冰冷。清亮的酒液汩汩流入两个粗陶碗中,如同流淌的火焰。
她放下酒坛,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解开第一个油布包。
咚!
一个沉重的、须发虬结、狰狞扭曲的物体滚落在春夏面前的冻土地上!血污已经凝固发黑,但那死不瞑目、充满惊骇与怨毒的眼睛,却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正是被春夏垂死一击、用刀钉穿在军鼓架上的那个金军猛安的首级!
梁红玉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直抵灵魂的力道:“这是你的!太原城西首功!你亲手砍下的‘功名’!”
紧接着,她解开第二个油布包。这次的动作更缓更沉。布帛层层揭开,一股沉淀了岁月与铁锈味道的、极其微弱却无比肃杀的陈年血腥气弥漫开来。
一支弩箭。
乌沉沉的箭杆布满岁月的划痕和油脂浸润的包浆。打磨得极其锋锐、形状特异的箭头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仿佛能吞噬光芒的乌金色!
“这支箭……”梁红玉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箭身,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蕴含着刀剑交鸣的锋锐和沉淀了数载的恨意,“是当年汴京城破前夕……郭药师那个数典忘祖、引狼入室的巨奸国贼…… 就是被此箭——”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利刃破空般的穿透力:
“射穿喉咙!钉死在延福宫的盘龙柱上!”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道尽了国仇家恨!那箭簇上仿佛还萦绕着叛徒临死前的恐惧与宋人永不熄灭的怒火!
月光与朔风仿佛都为之静止!
梁红玉端起一碗烈酒,递到春夏颤抖的双手前。她自己端起另一碗,目光如两枚被点燃的寒星,锐利无比地刺入春夏的眼底,穿透她的皮囊,直抵那同样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倔强不屈的灵魂核心!
“春夏!”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万钧,砸在冻土之上,也砸在春夏狂跳的心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