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她不由有些吃惊。
这座外表平常的院落,正屋的装饰却是华丽异常。最诡异的地方,便是正中那张巨大无比的床,看大小几乎可以同时容纳三四人并排躺在其上。
明桃细细看去,普通人家一般会在床柱与床顶雕刻山水画或如意花纹,家里越有钱雕刻也就越精细,而这张红木四柱床上雕刻的却是——人?
雕刻者仿佛是在描绘人的一生,由下及上,左半边雕刻的童子变为了男人,右半雕刻的幼女变为了少女,一男一女在正中间汇合,竟开始有了交集。
这交集便是字面意义上的交集,两人浑身赤/裸,紧紧挨在一块,不知雕刻者是出于什么目的,将那模样姣好的女子雕刻了好几个不同的动作,却都是围绕着正中的男子,且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不堪入目,极尽魅惑之态。
明桃这下确认了,若这真是顾明远的居所,那他应当是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癖好。一般人家要看春宫图也是藏起来偷偷看,这顾明远却是明目张胆就在床柱上雕刻。
这时,四柱床周围罩着的百鸟红绸帷帐突然动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有些微微的摇晃,仿佛里面的人正在翻身,没多久,明桃便听见了晚间在顾府前院听过的哀嚎,那哀嚎自帐内传出,随着哀嚎声越发凄厉,帐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红帐被扯得四处摇晃,里面的人却仿佛被什么死死禁锢,始终无法脱离这张床。
终于,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仿佛找到了出路,自帐子的缝隙伸了出来。
那手上布满了红色的疖子,疖子上仿佛被人划了无数刀,正往下滴着血,那只手的五指一下收紧,一下又张开,最后还是蜷缩起来,仿佛痛极。
手的主人像是要抓住什么来发泄,疯狂地四处摆动着手臂,却只触碰到一片空气。
忽然,一只白净的手温柔地搭上了那可怖的血手,惨叫声一下停了。
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去,赫然是不知何时来到了此处的顾月之。她的脸上全然没了白天的冷淡神色,而是一副柔婉恭顺的模样。
她的手葱白修长,柔弱无骨般搭在那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仿佛在哄人入睡。
这时,白天那名被呼作随月的侍女端着一碗药匆匆走了进来。看见自家小姐的样子,她脸上露出慌张的神情,顾不得放下手上那碗热气滚烫的药,直接满脸恐惧地跪了下来。
仿佛是闻到药味,那只沉寂的血手又开始挣扎起来,这回挣扎得比刚刚更为激烈。
顾月之脸上笑意不变,只是眼中一闪而过一丝狠厉,接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时有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显而易见她的力气之大。
那只手仿佛绝望了,知道挣扎不脱,索性放弃。
顾月之满意地笑了起来:“来喂药吧。”
说罢,她一把甩开了这只血手。血手在床畔重重磕了一下,发出巨大的骨头错位声。
明桃颇为惊讶,顾月之看起来柔柔弱弱,没想到竟是力大无穷。
随月颤颤巍巍地站起,走向大床,眼中恐惧更甚,细细看去,竟还有些恶心。
明桃本以为她是害怕顾月之因她的不力而惩罚她,但现在看来,或许随月害怕的是帐子里的那个人,或者说,害怕和帐子里的那个人有所接触。
顾月之说谎了,平湖院里还有一个身患此怪病的人并未被送去城中集中治疗。
按那大夫的说法,城里所有大夫都被耳提面命过,一旦发现有出现类似症状的人,都要立刻上报,尔后这些人都会被带去城南一个秘密的宅子中集中治疗。
明桃想看清楚那帐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顾明远,随月却极其谨慎,帐子掀开不过一条缝便迅速溜了进去,根本容不得人看清帐内情况。
顾月之用手帕慢慢擦着手,走到了一旁的雕花椅上坐了下来。她擦了许久,擦得很细,明明血迹已经全然不见,她仍在用力擦着。
隔着帐子,顾月之听着那人被喂药的声音,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憎恶。
她轻轻张开五指,透过烛光端详着自己的指甲上的月牙,漫不经心地笑道:“随月,之后每天药量加倍,希望父亲大人能尽快好起来。”
竟真是顾明远。
明桃听着她那咬牙切齿的尽快好起来,推测这话恐怕不是那么真心实意。难道真如林逢春所说,顾月之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里面的随月诺诺应是,又谨慎道:“小姐,松涛院那边……”
顾月之冷哼一声:“不用管她,且看她能掀什么浪。”
窗前正偷窥的丫鬟不知怎的,仿佛被这句话给吓到了,身体一震,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一堆枯叶,发出不小的动静。
明桃不由感叹,要干她们这行,这丫头的心理素质还得再练练啊。
枯叶碎裂的声响惊动了房内的顾月之,她却只是冷冷一笑,头都没转一下,仿佛早已知道那里有人。
那丫鬟过了一开始满头冷汗手脚僵硬的状态,立刻便想溜,却被里面传来的声音给钉在了原地。
“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早日歇了在平湖院动手脚的心思。”
林逢春当她是傻子不成?趁着晚间前厅有客,便偷溜来平湖院拔了这老东西口中的布条,现在又派人来听墙角,真当她这个顾府大小姐是死了不成。
那丫鬟逃命似地跑出了平湖院,想来是回去给主子报信了。
最佳观景位置一下空了出来,明桃悄无声息地由墙头一跃而下,走到了窗纸上的小洞前。
听顾月之的话,看来林逢春不是第一次干派人偷听这种事了,这顾府还真是复杂。
明桃望向那张床,不由沉思起来,这件事说是囚禁也可,但若顾月之硬说只是自己不放心不想送老父去集中治疗,也拿不出什么错处。
虽说看顾月之的样子不像特别敬重这位父亲,但也没法妄断她对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情感,口是心非的人明桃见得太多了。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这药到底是个什么药。究竟是治病去痛的良药,还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
明桃对岐黄之术虽有些研究,但到底没有精湛到一闻香气就能识别药材的地步。最多也就是了解一下人体哪个穴位能够一针毙命,或是被捅得半死不活身边又空无一人时该如何自救这样十分常用的知识。
明桃还在沉思,床内的随月又开口了。明桃察觉出她应当是有些害怕,因此才不停地没话找话。
“小姐,卿大人那边……”
明桃有些无语,这姑娘怎么说话老是只说一半,松涛苑那边到底怎么了,卿大人那边又怎么了,搞得她每次都只能从顾月之的回答里反推。
谁曾想,顾月之这回却是反推的机会都不给她,听到卿大人三个字,她又成了白日里沉默寡言的那个顾月之,眼神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将亮,明桃便悄声离开了。
穹顶由黑渐渐转蓝,地平线处显露出一点黄色微光,淡蓝与黄的交界处是一抹鱼肚白,昭示着今天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已至深秋,今日却难得的不冷。
她回到晚风院时,卿晗还在熟睡,花花已经醒了,正含着拳头朝她傻笑。
明桃笑着抱起她,将她的小手从嘴里解救出来,问:“是饿了吗?”
孩子当然不会说话,只是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
根据以往在洛南的经验,卿晗应当还要几个时辰才会醒。明桃想了想,将额头轻轻贴在花花的脸颊上,轻声道:“走,我带你去看日出。”
她给花花套上一件粉色夹袄,又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将她背上走了出去。
已经有丫鬟起身,正在院内洒扫,见她出来便行礼问好:“卿夫人。”
丫鬟兰草动作有礼,但眼神却是极为犀利,一双眼紧紧盯着明桃,想起自家小姐叮嘱过,不能让客人随意乱跑。
明桃笑着嘱咐她:“劳驾姑娘一会儿转告舍妹,我去给她买玉露团吃,让她且等等我再吃早膳,以免肚子饱了便吃不下了。”
这是要出府了?兰草心头一跳,笑道:“原来卿姑娘喜欢吃玉露团,可是西市最出名的那家?不若这样,兰草一会儿让府里的小厮出去帮您买回来,也免您跑一趟了。”
明桃的笑容淡了些:“那太麻烦你们了,我们已叨扰许多,还是自己去吧。”
兰草只恨自己没个分身,不能立刻跑去月竹院告诉小姐。她看了眼明桃腰侧的佩剑,虽有不甘,也只能看她带着孩子扬长而去。
看明桃的背影渐渐消失,她一跺脚,扔了扫帚便急匆匆往月竹院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