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换件衣服。”
徐茜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好,我等你。”
虽说是邻居却相距百米。
司机把车停在六婶家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
六婶家的大门敞开着,喧闹的人声、食物的香气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院子里灯火通明,乌压压的全是人影晃动,大人喝酒谈笑,小孩追逐打闹,场面热闹非凡。
六婶举着沾满油渍的双手,脸上带着被炉火烤出的红晕,笑容满面地从人堆里挤出来:“哎呀!你们可算来了!我还想着再不来让我侄子去叫你们呢!”
徐茜示意司机把后备箱里的几盒包装精美的礼物——高档进口水果和名贵燕窝——送到屋里。
“来就来这么客气干嘛!”,六婶嘴上嗔怪着,脸上的笑容却更盛了,“来来来,坐这桌!专门给你们留的位置!”
所谓的“桌”,其实没有桌子。
院子一角的地上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子,炉子上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翻滚着浓稠热腾、香气四溢的羊肉汤。
锅周围摆了一圈低矮的小木凳,这就成了“一桌”。
“小梨想吃什么?我给你夹”,常年在外旅居的徐茜显然对这种原生态的聚餐方式适应良好,她熟练地拿起一个干净的碗,询问女儿。
宋梨接过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碗沿,目光扫过锅里伸进伸出的无数双筷子,一股强烈的、混杂着不卫生感和对陌生环境不适应的焦躁在胃里翻腾。
她缓缓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试图压制住那股想要立刻扭头就走的冲动。
和一群陌生人的筷子伸在一个锅里……光是想象,就让她喉头发紧。
她宁愿饿着。
她的目光游离,落在不远处一个挂着的铁架子上,上面赫然挂着一个处理过的羊头,空洞的眼眶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森然。
她盯着那羊头看了片刻,就在收回目光时,一不小心和正端着满满一盆肉、准备往锅里加的六婶对上了眼。
“我们山里人的习俗,过节就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你们也别不好意思,一定要多吃点!”六婶声如洪钟,目光炯炯地锁定了宋梨,“小梨啊!来!尝尝这羊腿肉,炖了一下午,烂糊着呢!”
话音未落,大勺已经盛着好几大块羊肉,不由分说地朝宋梨的碗伸来。
宋梨根本来不及拒绝。
“你们吃好啊!”
六婶摆摆手,又风风火火地去招呼别人了。
碗里的羊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宋梨的肚子不争气地轻轻咕噜叫了一声。
她用筷子尖小心地夹起一小块,吹了吹,迟疑地送入口中。
意外的,肉质极其软烂,入口即化,没有一点膻味,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紧绷的神经似乎因为这意外的美味而放松了一丝丝。
这里少数民族居多,几个穿着深蓝色、绣着繁复花纹服饰的老人尤其引人注目。
他们围坐在一起,面前放着大碗的白酒。
看他们一口一口地干着,面不改色,要不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宋梨简直要以为他们喝的是白开水。
少数民族的酒量,果然名不虚传。
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长的老人,据六婶介绍是她父亲的大哥,正卷起裤腿,激动地讲着他腿上那道据说是在很久以前某场“大战”中留下的伤疤。
那伤口早已愈合,但周围深色的皮肉凹陷下去,形成一条狭长、有些发黑的疤痕,狰狞地盘踞在小腿上,像被某种尖锐的利器狠狠撕裂开,又强行塞合在一起。
老人越讲越激动,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声音也哽咽起来。
最后,他猛地端起面前那碗高度白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似乎灼烧着他的喉咙也刺痛了他的回忆,他竟捂着脸,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起来。
宋梨听不懂他夹杂着浓重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哭诉,只是茫然地看着那悲恸的老人。
她默默地吃下了碗里三分之二的羊肉,胃里有了暖意,她放下筷子,侧过身,声音压得很低,对身边的徐茜说:“妈妈,我想回去了。可以走了吗?”
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爆响声!
紧接着是小孩们兴奋的尖叫和奔跑声。
“放鞭炮啦!”
“火把!火把点起来啦!”
各种吵闹的声音瞬间拔高,混杂着欢笑、呼喊、鞭炮的回响,像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宋梨的耳膜和神经。她的眉头紧紧锁起,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根名为耐心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徐茜也被外面的热闹吸引,“外面好像很热闹,是火把节的活动开始了。咱们……也去看看吧?就当消消食?”
宋梨看着母亲眼中混合着期待和担忧的复杂神色,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火把节是当地极其重要的阖家团聚的节日。
泥巴路上,一群孩子已经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他们兴奋得发红的小脸。
他们扛着燃烧的火把,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在昏暗的泥巴路上绕着村子行进,大声唱着不成调的儿歌。
一只被火光和喧闹惊扰的野猫,吓得“喵呜”一声,飞快地钻进路边的草丛深处,只留下微微晃动的草叶。
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更是灯火通明,广场中央,一个巨大的、用木柴堆叠而成的篝火堆被点燃了,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灼热的空气扭曲着升腾。
人们不分男女老少,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开始大声歌唱。
那歌声是用浑厚的少数民族语言唱出的,曲调简单质朴,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在众人整齐而有力的和声下,显得格外悠长、空灵,仿佛能穿透浓重的夜色,直达天际。
唱到兴浓处,众人围着那跃动的巨大火堆,踩着简单而有力的节奏,跳起了传统舞蹈。
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着纯粹的快乐和虔诚。徐茜和张姨很快被这热烈而纯粹的氛围感染,也被热情的山民拉进了跳舞的圈子。
她们有些笨拙地跟着节奏摆动身体,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放松的笑容。
宋梨独自一人,远远地坐在广场边缘冰冷的石阶上。她曲起一条腿,手臂搁在膝盖上,下巴轻轻抵着手臂,静静地望着那片跳跃的火光。
明亮的火焰在她深色的瞳孔中闪烁、跳跃,仿佛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光晕。
但那目光似乎又穿透了眼前的喧嚣与热烈,投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和淡淡的迷茫。
“姐姐,我怎么没见过你?”
“姐姐,你好漂亮啊!”
几个胆子大的孩子发现了这个独自坐在暗处、像画一样好看的姐姐。
他们仰着沾了灰的小脸,好奇地叽叽喳喳。
宋梨连脑袋都懒得转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仿佛没听见。
她确实很美,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
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眸在火光的映衬下明亮如星,鼻梁高挺,唇珠饱满,只是短短半年消瘦了很多,使得下颌线更加清晰锐利,锁骨在薄薄的衣衫下清晰可见,睡觉时都能硌到自己。
此刻,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那双本该温柔的杏仁眼,因为微微下垂的眼尾,更增添了几分疏离和冷漠。
“姐姐,你拿着嘛!”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努力地把一支新点燃的小火把往宋梨手里塞。
那火把虽小,火焰却跳跃得十分欢快。
“不要”,宋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小姑娘嘟起嘴,固执地举着火把,小小的手臂有些颤抖:“拿着好不好?姐姐?我手好酸呀……”,她拖长了尾音,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撒娇。
宋梨最怕别人这样撒娇。
她看着小姑娘坚持的样子,又看了看那跳跃的火焰,眉头微蹙,犹豫了几秒,伸手接了过来。
火焰的热度立刻传递到指尖,她只能把手臂尽量伸直,让那不安分的小火把远离自己的身体。
“漂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小男孩凑近了问。
“宋梨。”她盯着手里的火把,简单地回答。
“宋梨?”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哪个宋哪个梨,怎么写?我喜欢吃梨!”。
宋梨怕这群小萝卜头围着她吹牛吹个没完,更怕他们再塞给她什么东西。她看到跳舞的圈子边缘,徐茜正擦着汗,似乎准备休息。
宋梨将小火把还了回去,像逃离什么似的,快步朝着母亲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远离了喧嚣的村庄和广场明亮的火光,四周只剩下虫鸣和脚步声。
宋梨站在半山腰,回望山下。
村庄的点点灯火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子,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而耀眼,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尚未熄灭的、跳跃着的黄色火光,是孩子们还在玩耍的火把。
山间的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深深吸入肺腑,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
这里没有城市里永不停歇的汽车鸣笛声和刺鼻的尾气,没有冰冷压抑的钢铁森林和坚硬的水泥地。耳边是草丛里青蛙不知疲倦的“呱呱”声,远处不知哪家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还有山间特有的、带着凉意的微风,徐徐拂过她的脸颊和发丝。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宋梨的目光落在前方几步远的母亲背影上。徐茜正微微喘息着,整理着刚才跳舞时散乱的鬓发。
“妈妈。”宋梨轻声唤道,声音在山林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徐茜闻声立刻回过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短暂的沉默。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对不起。”宋梨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却清晰地传递到了徐茜耳中。
徐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半晌,在朦胧的夜色里,宋梨清晰地听到了身边传来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细微的啜泣声。
宋梨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说这三个字。
在她的记忆里,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有的,只是命运猝不及防的恶意和挥之不去的坏运气。
“好孩子,”徐茜努力平复着呼吸,带着浓重的鼻音,伸出手臂,紧紧地将宋梨拥入怀中。怀抱温暖而带着轻微的颤抖,“我们回家。”
宋梨的脸颊贴着母亲带着湿意的鬓角,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望向半山腰那栋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的别墅,声音平静地提醒道:“那里不是家。”
徐茜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我知道。再忍耐一下,小梨,有妈妈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的承诺,像一句祈祷,也像一句咒语,消散在山间微凉的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