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黎明被一声嘹亮的鸡啼刺破,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更显高亢激昂。
那声音穿透薄雾,固执地敲打着宋梨的耳膜。
宋梨猛地蹙紧眉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
墨黑色的眸子里带着未散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愠怒。
她烦躁地掀开身上柔软的薄被,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丝滑的布料滑落,露出她穿着单薄睡衣、略显单薄的肩膀。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窗外那看不见的噪音源,带着起床气低吼了一声:“闭嘴!”
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有些突兀,试图用这微弱的人声震慑住那不知疲倦的生灵,回应她的却是更加欢快、更加嘹亮的啼鸣。
床边的电子钟清晰地显示着“6:05”。宋梨盯着那数字,眼神空洞了片刻。
睡意已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宣泄的烦躁。
她赤着脚踩上微凉的原木地板,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脚趾,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去寻找那个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小梨起的真早啊。”
张姨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听到楼梯的轻响,放下手中那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休学的这段时间,你还没有主动从房间里出来过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关切地走到宋梨身边。
“什么东西在叫?”,宋梨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目光扫视着客厅和厨房连接处。
“是昨天隔壁那家人送来的,欢迎我们的大公鸡”,张姨笑了笑,随即目光落在宋梨的脚上,“哎呀!怎么光着脚就下来了?地上多凉啊!快坐下,我去给你拿鞋。”
宋梨下意识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踩在木地板上的双脚上。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勾勒出她脚踝纤细的轮廓,脚背几乎白到透明,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难怪刚才一路下来都觉得脚底凉飕飕的,像踩在沁水的石头上,原来是忘记穿鞋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掠过心头。
她走到餐桌旁坐下,目光随意扫过桌面,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张姨刚才放下的报纸上,那行加粗的黑色标题:
——国内知名画家深陷丑闻,近日以采风为由回避媒体。
宋梨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抬起手,纤长白皙的手指伸向那份报纸,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然而,张姨的动作更快。
她拿着宋梨的软底拖鞋快步走回,动作利落一把将报纸抽走,报纸被揉捏着塞进了旁边的抽屉里。
张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自然地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托起宋梨冰凉的脚,给她套上柔软的拖鞋,又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米白色薄开衫,仔细地披在宋梨的肩上。
“山里清晨寒气重,别着凉了。”
明明是盛夏,但这栋位于半山腰的别墅里,清晨的空气确实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潮冷湿气,无声地侵袭着裸露的肌肤。
“早睡早起才对嘛”,张姨试图驱散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夫人在画室呢。小米粥再有十分钟就好了,你去叫她下来?”,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日常的、试图让一切回归正常的努力。
宋梨点点头,没再追问报纸的事,起身朝楼上走去。
她上楼梯时总是很慢很慢,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猫行,足尖先轻轻点在台阶边缘,再缓缓落下整个脚掌,小心而谨慎,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画室宽敞明亮,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被浓重白雾紧紧包裹的松山。
清晨的雾霭如同流淌的牛奶,厚重地弥漫在山谷间,让苍翠的松树时隐时现,只有最顶端的墨绿松针顽强地刺破白灰的屏障,点缀着这片混沌。
徐茜背对着门口,坐在画架前,穿着舒适的亚麻长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画布上只有寥寥几笔浅灰色的铅笔痕迹,勾勒出一个放置在窗边矮几上的、造型古朴的铜制烛台的轮廓。
宋梨静静地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着母亲的背影和窗外那片流动的雾海。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分钟,直到徐茜不经意地转头取颜料,才发现身后静立的人影。
没有被吓到,显然也是习惯了女儿这种无声的出现方式。
“起这么早?”
徐茜放下调色盘,脸上露出和张姨如出一辙的惊讶和感慨,声音温柔,“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宋梨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
她这才迈步走进画室,目光落在未完成的画布上,又瞥了一眼窗外那被雾气笼罩、更显壮阔的松山。
女儿苍白但精神尚可的脸色让徐茜松了口气,她笑着抬手,指尖带着颜料的气息,轻柔地抚过宋梨刚到肩膀的黑发。
“看来我做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徐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看看我今早的成果”,她指了指那几笔简单的轮廓。
在画完成前,宋梨向来不予评价。
她看着那烛台,又看看窗外被浓雾吞噬的风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放着好风景不画,画烛台有什么意思。”
“别这么说嘛”,徐茜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翻涌的雾海,“我在等一场更盛大的美景。”
宋梨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向那片混沌的白。
盛大美景?
她心中无声地想,妈妈所期待的这场风景,却是要以她们此刻身处的这座“牢笼”般的山居生活为代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自私也是会遗传的吧。
圆形的橡木餐桌上,张姨准备的食物琳琅满目,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翠绿的小菜、松软的白馒头、几碟精致的酱菜,还有一大盘切好的水果。
最后,张姨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小米粥,甜味瞬间弥漫了整个餐厅。
她一边摆放碗筷,一边和徐茜说着今天司机会送些什么生活物资过来。
门铃清脆地响起。
张姨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六婶,提着一大篮子沾满新鲜泥泞、叶片上还滚动着晶莹露珠的白菜,正踮着脚好奇地朝里面张望。
“茜姐啊!”,六婶的大嗓门带着浓重的乡音,热情洋溢,“我家白菜新鲜得很嘞!刚拔下来我就紧赶着给你送过来了!”她脸上是风吹日晒留下的深褐色,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麻烦您啦!”,徐茜走到门口,目光飞快地扫过六婶脚上那双沾满湿泥的旧板鞋笑容温婉得体,“还没吃早餐吧?快进来一起吃,都是些家常的东西。”
“好好好!我不跟你客气!”六婶爽朗地应着,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过节不要冷清清的,晚上你们都去我家吃杀猪饭,热闹着哩!”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保。他吸溜着鼻涕,脸蛋脏兮兮的,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小褂子,怯生生地拉着六婶的衣角。
“哎呦!”六婶一踏进明亮宽敞的客厅,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不住地四下打量,“你家可真漂亮!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太好看了,这哪里舍得住人啊!”
她的惊叹发自肺腑,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直率。
夸奖的话谁都爱听。徐茜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些许矜持:“哪里,你谬赞了。这是我女儿,宋梨。”
六婶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宋梨身上,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微微张开:“你女儿……比你还漂亮呐!乖乖!我以为电视里那些漂亮的都是假的,原来真有这么美的人啊!太精致了!小姑娘几岁啦?”
她的目光直勾勾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好奇。
宋梨被这过于直白的审视看得有些不自在,微不可察地向后挪了小半步,避开那灼热的视线,声音清冷平淡:“十八。”
“看着要成熟一点,我以为二十了呢!”,六婶啧啧称奇,“我在家里排第六,你就叫我六婶好了。小保,快叫姐姐!”
小保从踏进来那一刻起,就呆呆地盯着宋梨看,仿佛看到了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完全忘了吸鼻涕,听到奶奶的话,也只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六婶的战斗力果然惊人。没一会儿,桌子上的食物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见了底。
离开时,六婶看着自己泥泞的鞋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的印迹,很不好意思,非要抢张姨手里的拖把:“哎呀,你看我这脚!我来弄我来弄!”
“使不得使不得!您别管了,我来就行!”张姨死活不让,两人在玄关处拉扯起来,一个执意要擦,一个坚决不让,气氛一时竟有些“剑拔弩张”
宋梨被这争执声吵得微微蹙眉,她默默走到墙角,弯腰按开了圆盘状的拖地机器人开关。轻微的启动声响起,那白色的小圆盘亮起□□,开始自动识别污渍。
争执着像要打起来的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开始工作的机器。
“……”,宋梨迎着她们的目光,言简意赅,“它会拖。”
六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弯下腰,好奇地围着那转圈的小东西观摩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脸新奇和赞叹离开。
徐茜想带女儿去镇子上走走,熟悉下环境,但宋梨只是兴致缺缺地摇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那片依旧浓雾弥漫的山林。
徐茜见状,只能无奈作罢。
时间还早,宋梨打算睡个回笼觉。
打开房间门,她下意识地朝自己习惯的方向——房间右侧的床边走去,脚步带着熟稔的惯性。
直到差点撞到冰冷的、贴着淡雅壁纸的墙面,她才猛地停住,恍惚了一下。
是了,这个房间的布局和家里那个她住了十几年的房间不一样。一丝陌生的疏离感悄然爬上心头。
她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发出“嘀嗒”一声轻响。宋梨收回思绪,拿过手机。
屏幕显示是备注为“柏知贺”的人发来的消息。
【你那边天气怎么样?还习惯吗?需要什么我给你寄过去。】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宋梨最终还是移开了。
她不打算回。
这样的消息,每天都会有,或早或晚,没有间断地发送过来,像设定好的程序。
一起发来的还有一些照片:配料简单的三明治躺在白色瓷盘里、树上挂着几个青涩的小苹果、草坪上旋转洒水的喷头扬起细小的水雾……每一张都透着精心营造的日常感。
她漫无目的地划动着屏幕,眼皮渐渐沉重。
单调的影像竟成了催眠剂,让她看着看着,意识渐渐模糊,歪倒在松软的枕头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再睁开眼睛时,房间里一片昏暗。
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没有人来打扰她这一场漫长的回笼觉。
宋梨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
外面天色已完全黑透,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
她打开房门,正好撞见抬起手要敲门的徐茜。
“醒了?要和我们一起去隔壁家吗?”徐茜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询问,眼神里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不去。”宋梨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就去待一小会儿吧?”徐茜走近一步,语气放得更柔,带着点哄劝,“听说很热闹的,你肯定没见过”,她补充道,“就当陪妈妈去透透气?”
宋梨抿了抿唇,那个“不”字在舌尖停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