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六岁的岑嘉志将手里的《艾青诗选》放在我的书画桌上,仰头望着握着毛笔勾线的我,笑嘻嘻地说:“爸爸,我读完了,可以去玩积木了吗?”
“不行,你读得太快了,还是没有读出感情来。”我将毛笔搁下,打开电脑,点击B站康辉的朗读视频,温和地道,“你过来,再听这位叔叔再读一遍。”
岑嘉志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又读了一遍,这次比上一次更没感情了,好像每个字都欺负了他,他还得跟对方道歉似的。
“砰砰……”有人在敲门。
这大清早的,才六点钟呢,超市都还没开门呢,难道又是执法部门来找我麻烦了吗,昨天不是来过了吗?
唉,我不就是没有营业执照,在村里偶尔收点家具电器和书本倒卖废品站吗,堆在我自家的院子里,招谁惹谁了,一到过节就有执法部门来警告我,说是院子里不能乱堆东西,影响村里的形象。
他妈的管得真宽,老子就堆,就对着干,有本事罚我钱啊!吃饱了没事干,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想宰我是吧,老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我怒气森森地把门开了,见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白衬衣的男人。
“沈先生……”我愣住了,一别四个多月,他,他竟然回来了。
从我家到北京他父母的家,驾车距离最短2008公里,过路费932块钱,从23年9月30日凌晨七点至今已然过了125天。期间,没有打一个电话,没有发一条信息,没有任何的联系,我已经当他人间一去不还了,他居然回来了!
“怎么,岑先生不欢迎我?”沈辞吸着鼻子站在门口,貌似很冷的样子,一脸的寒气,却是目光温柔地望着我道。
“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呢……”我局促地让开半步,微笑着邀请他道,“沈先生请进。”
沈辞侧身进了门,扫了一眼满院子堆的一捆捆扎好的书本和摞成小山的锅碗瓢盆冰箱电视,还有立在厨房门口的磅秤,笑着问我:“你又改行了?”
我迎着他没有一丝嫌弃的目光,坦诚地道:“对啊,现在不是AI绘画盛行嘛,接的手绘单子越来越少了。正好又是寒假,村里很多学生上完学就卖书,我正好收一下回来利用。我跟你说哦,我以前上学的时候,英语成绩不好,都不好意思问收养我的……岑婉华要钱买资料书。连晚上回家写的作业,也是老师用粉笔抄在黑板上让我们回家去做的,现在的孩子真好呀,家长给他们买那么多资料书和练习册,很多都是空白的,或者只写一点点就丢掉的。我收回来了,可以捡很多出来可以给岑嘉志用。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各个科目,我都快集齐一整套了。还有很多很多课外必读数目,以纸皮的价格收回来利用,四毛钱一斤,真的超值。”
沈辞认认真真地听我讲完,没有打岔,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
“他叫岑嘉志?”他望着抱着《艾青诗选》立在卧室窗口躲躲闪闪小声朗读的小男孩,问。
我点头:“我舅舅他们开了水果店,没有时间帮我照管了,我只能自己带了。”
沈辞语气温软,笑道:“所以你现在已经当爸爸了?”
我也笑:“对啊。”
沈辞低声:“他的妈妈呢?”
我盘着手腕上的菩提珠,将他引进堂屋坐下,淡淡地道:“她妈妈忙着拍戏赚钱,不要他了,送给我领养了。”
沈辞知道我说的是谁,是我徒弟崔雪薇,缄默少时,抬眸凝视着我,轻叹了一声:“岑先生,你长胡子了。”
我倚着堂屋用来摆放烤箱的桌子,摸着下巴尴尬地笑,说:“抱歉,失礼了,早上起得早,刚刷了个牙,想着要在年前完成那幅画,就忘了洗脸了。你先坐会儿,我去洗个脸。”
我回到卧房,将昨晚端进去给岑嘉志洗脸的盆拿出来,去厨房接了凉水,又倒了保温瓶里的半瓶热水,拿帕子快速洗了洗,刚洗完,岑嘉志捧着书来拽我衣袖了,小心翼翼地望着我说:“爸爸,我饿了。”
我连忙抱了抱他说:“等会儿啊,等会儿我给你煮面条。”
“你们还没吃早餐吗?”沈辞不知何时立在卧室的门口,隔着一个门框,远远地望着我说。
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爹羞愧地“嗯”了一声,低声说:“对,刚起来一会儿……还没做……”
“空腹读书对孩子身体不好。”沈辞严肃地道。
我这个当爹的自是抵死不认我对孩子不好,于是辩解道:“我只是想让他体验一下饥饿感,读出感情来。我以前住校,早上还要下楼操,跑二十分钟再回教室早读呢,挨到下课才有饭吃。他都没跑……就光读书,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办呢。”
沈辞:“他还小,你对他太严格了。《我爱这土地》是初中的课文,不了解那段历史背景,怎么能读出感情来呢?”
我瞅了他一眼,摸了摸岑嘉志的头,笑道:“沈先生这可就说错了,那段历史,我给岑嘉志讲过很多遍的,为了给他讲那段历史,我还买了一堆历史书,做了一堆笔记和思维导图。有些故事我讲了就忘,他比我记性好,记得比我还多,跟他亲爹一样聪明咳咳……就是早上让他读书,他比较懒,喜欢躺在床上玩魔方和拼图。”
沈辞望了一眼卧室墙上贴的九九乘法表、中国历史卷轴以及中外世界地图,眉眼弯了弯,对我说:“岑先生,我请你们吃早餐,好不好?”
“好啊……”天天宅在家里早饭不是煮饺子就是煮汤圆,不是煮汤圆就是煮面条,再不就是蒸白馒头配稀粥的我,自从买了冰箱以后,一个月上街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我从枕头旁边下面拿了车钥匙,正准备拉着岑嘉志的手出门时,沈辞歪头环顾卧室,说:“你的刮胡刀呢?在哪?”
我瞅了一眼摆放在床旁边的挂衣服的小柜子,说:“好像在下面的抽屉里吧。”
沈辞扶着门框,征求我的意见:“我可以进来吗?”
我笑:“可以啊……这个,这个也需要和我说吗?”
沈辞抬步走进来,走到我身旁郑重地说:“需要,这是你家。”他走到柜子旁边,从一堆杂物里将刮胡刀找出来,拿桌上的湿纸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摁了摁开关,竟然还有电。
“你……”我看着他拿着刮胡刀靠近我,愣了愣,“你是要给我刮胡子吗?”
他“嗯”了一声,我瞬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不是要请我吃饭吗,岑嘉志说他饿了……回头我自己刮吧。现在我已经洗完脸了。”
突然不告而别,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现在还要给我刮胡子,我一时间真的难以理解他的行为。
我们只不过是朋友,想聚就聚想散就散的朋友。他走的那几天,我在心里无数次提醒自己,不必悲伤,不必难过,没有承诺的感情就是这样,断了就断了吧——即便他说想追我又怎样,我没有答应他,他去找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沈辞低头看着岑嘉志,认真地道:“岑嘉志,你可以等一下你爸爸吗?”
岑嘉志点了点头,沈辞征得岑嘉志同意,一脸从容地用手抬起了我的下巴。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刮胡刀“呜呜”的细小的声音像小火车似的从我嘴巴上,下巴上一圈圈游过,我嗅着沈辞熨帖平整的袖口里透出来的淡淡的菊花味,紧绷的情绪渐渐松懈下来。
不得不承认,沈辞身上天生就有一种力量,能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感到舒适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