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和岑景之像两只渴鱼的猫,互相玩闹,却始终没有……
我问他为什么不,他看着我笑,说:“你还小,我怕你后悔,等你拿到毕业证了,决定好了,我们再……”
模糊记得,他最后困了,困倦地趴在我身侧搂着我的腰的时候,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
不管他到底爱不爱我都不重要了,只要他人陪在我身边,我就求之不得了。
清晨,岑景之一大早就起了床,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
窗外,正哗哗地下着雨,清冷的空气窜入鼻孔,冻得我脊背发凉。
“下雨了,如果你要出门,记得带伞。”我拉着被子盖着小腹对他说。
岑景之握着手机,温柔地点头,对我说:“和我去一个地方,行吗?”
我望着窗外的雨,问他:“下着雨呢,去哪?”
岑景之说:“去惠城给我爸妈上坟。”
我立即直起身来,说:“不好吧,你爸妈在天之灵要是看见我,会生气的。”
岑景之说:“不会的,你现在是我认定的爱人,他们不会生气的。”
我笑着问他:“爱人?有多爱?”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脸,郑重承诺:“永远不分开的爱。”
可我们终究是没去成,因为那天雨越下越大,堵车了,后面的车超速撞了岑景之的车……
永远不分开的爱……
多年以后,我去毕边出差,看着走进夏语咖啡厅的一对青年男子,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低头戴上口罩,用笔记本电脑挡住了脸。
同事坐在我对面,一边打字,一边好奇地向我投来探寻的目光,说:“你的方案设计完成了吗?”
我轻咳一声,挺直腰板,看着从我身旁经过的那对青年男子,答非所问地在微信上对他发信息:
橘子在被窝啃橙子(我的微信名):如果你身无分文,机缘巧合下遇到了某个人,某个人说爱你,给了你一大笔钱,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你觉得那是爱吗?
同事茫然地摇头,打字回复我:“不知道,没有人给我钱,我身无分文的时候只会找别人借钱。平白无故给你钱的人,只能说是施舍,不是爱。”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面红耳热地打字问他:“那假如你想把钱还回去,又不好意思开口,那该怎么办?Ps:他现在已经跟他的真爱在一起了。”
同事蹙眉,没有答言,显然这个问题难倒他了。
几分钟之后,同事回了我一条微信。
他说:你说的“某个人和真爱”,不会就是坐在咱们后排的那两个人吧。
橘子在被窝啃橙子:(擦汗)保个密成不?
他:成,下个项目赚的提成分我一半。
橘子在被窝啃橙子:行,到时候银行卡还是微信?
他:银行卡。
橘子在被窝啃橙子:谢谢曾哥。
——
8月13日,我再次回到惠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盛夏。
背着帆布包,独自一个人徒步爬莲花山,顺道拜访了永灵寺。
佛前点了三支香,心里默念了几句佛号,跪拜完毕,往功德箱里塞了一百块钱,便是我对姐姐刚逝去的孩子的一点惋惜和祝愿。
寺院里响起了定夜钟声,紧接着梵音袅袅,是我耳熟能详的佛教歌曲《一声佛号一声心》,姐姐跟姐夫离婚后,搬来住在我隔壁,经常常在夜里播放,让我辗转难眠。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跟着旋律轻轻哼唱着歌走出大殿,正巧左手边走来一个僧人,头上戴着青竹编织的斗笠——因为殿外没有灯,光线太暗,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他身穿浅蓝色棉麻布料缝制的僧服,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鸽子,嘴里柔声说着哄人的话:“阿景,地上脏……乖乖跟我回去吧……”
“师父好。”我朝他颔首。
僧人听到我的声音,陡然停下脚步,朝我点了点头,两手温柔地抚摸着鸽子的脑袋,低声说:“阿景,别怕,别怕……”
他绕着我往大殿里走,我追上去:“师父,你这只鸽子叫阿景?”
他背对着我说:“居士,殿内请勿大声喧哗。”
我连忙小声问了一遍,他方才回过头来,木木地站着,却仍旧是很小心地护着那只小鸽子,淡淡地说:“是,它叫阿景。”
佛前的莲灯微微晃动着,他形单影只地站在一排排蒲团前面,脸上的微笑令人动容。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很熟悉,却叫不出名字。
“温明光?”我想起来了,不太肯定地向前走去,看着他那双鸽子似的浅灰色的眼睛,说,“哥,你是我哥,对吗?”
温明光捏着袖口,腾出一只手做出静音的手势,重复道:“殿内请勿大声喧哗。”
我凑近些去看他的眼睛,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师弟,你怎么跑这来了。师父不是说了让你在禅房里好好歇着,有事就拉铃铛吗?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走,你也不怕磕着碰着疼了你自个儿。”一个年长的僧人走了过来,有些心急地扶着他的手臂说,“师弟,天快黑了,风大,跟我回去吧。”
温明光默默地点头,走到我身边时,低下头道:“不要告诉小烨,我的眼睛只是暂时很模糊看不清而已,没什么别的毛病。”
我口头答应了,当晚下山之后,一连几天都在纠结着要不要告诉温廷烨。
最终,还是决定做个守信用的人。
四个月后,1月25日。一个下雪天,我在南京雨花台游玩,忽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问我:“明澈,你在哪,啥时候回来?”
我说:“在南京,怎么了,什么事?”
“温明光死了。”她的语气很激动,像是在讲一个令人兴奋的新闻,“哈哈哈,他竟然死了,死在永灵寺了。”
我裹紧身上的羽绒服,抬眸望着雾蒙蒙的像鸽子羽毛一样的青灰色的天空,伸手接了一片雪絮握在掌心里,叹了口气,说:“死了……就死了吧。告诉我干什么?”
姐姐强调说:“他还没结婚呢,就这么死了。”
我看着掌心里的雪慢慢融化,说:“我知道啊,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打电话让我回去?”
姐姐:“这不是我的意思啊,是外婆的意思。外婆以前就一直希望咱们跟他和好嘛,现在他死了,至少回来看看他,送送他。”
我冷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回去?而且最近这天气冻的要死,又快过年了,车票飞机票都很难定……”
姐姐打断我说:“外婆说,岑婉华飞机票都给你订好了,就是希望你回来看看。”
我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说:“你是不是拿了岑婉华的钱?”
姐姐呵呵笑道:“哎呀,人家送上门来,不要白不要嘛。”
我没好气道:“那我还回去干嘛?”
姐姐:“你就回来送一下嘛,然后咱们姐弟俩好好聚一聚,吃顿团圆饭。”
我:“你这铺垫够长的。一会儿说温明光死了,一会儿……算了,机票定的几号?”
姐姐:“27号,明天。我等会儿微信发截图给你。”
她挂了电话,在微信发一张出票截图。
我问:温明光是什么时候走的?
姐姐语音回复道:“今天早上。寺里的人去帮他打扫房间喂鸽子,看见他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串菩提珠子,以为他睡着了。后来喊他他不应声,一摸,才知道他已经死了。”说到这儿,姐姐笑着说,“从他剃度出家的那天算起来,刚好当了一年和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我:“你去看他剃度了吗?”
姐姐叹息道:“是啊。那时候他还健健康康的,满面笑容。谁知道……谁知道后来就这么走了呢……”
……
人生来都会死的,人总是希望自己是安安静静睡着了然后无知无觉地死去的。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见自己死在我最爱的人——岑景之的怀里,岑景之握着我的手,凄凄切切地发毒誓:“下辈子我还去找你。”
我也曾经想过孤身过辈子,老了生病了,就找个高高的山峰往下一跳,一了白了。当然现在这个社会,死是消极的,是不被允许的。即便年老体衰,生活得无甚趣味,那也是不行的,总有人会挑刺说你太懦弱,不敢面对生活。
真是笑话,我死都不怕,我还怕生活!
故而我是羡慕温明光的,他的死很突然,但是未必不是他所愿意接受的。
每年冬季,都是老人离世的“高峰期”。
我下了飞机等姐姐来接的时候,上网浏览了十几分钟热搜,就看到了两个老人死亡的消息。
一个是某独居老年人在火车站候车厅等车过程中溘然长逝。
一个是某拾荒老人因为无家可归,暂住在某垃圾箱里烧柴火取暖,不慎关闭了通风口,将自己闷死在里面。
看到一个生命就这么以上新闻的方式离开人世,我的内心是极其悲凉的,尤其是看到网络上的一批键盘侠评论,说“没新闻可以不发”,或是“一路顺风,我来替你岁月静好”……我关上手机,心想,我大概要远离网络一段时间了。
……
温明光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永灵寺里举行的。
那天天气很不好,一直刮大风。到了下午,甚至飘起了细雪,落了我一身白。
来的人很多,有商界大佬,也有明星网红,还有某所学校的校长和老师……
我在人群里看见了我的一位客户——姬子轩,穿深蓝色西装,手里捧着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面容憔悴,目光呆滞,缓步行走,走不了几步,都会低下头来擦眼角。
身边有不少人都在拿手机拍照,说惠城很多年没下雪了,今年总算下雪了。
“明澈,你怎么不走了?”姐姐回过头来,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往前走了两步,说:“没咋,就是风有点大,脚有点冷,昨晚上在机场等的时间有点久,没休息好。”
姐姐:“要不你先去庙里面找个凳子坐一坐,过一会儿再过来。”
我摇头:“不用了,别人都在好好排队,我等会儿过来插队,多不好意思……”
话说到一半,一只鸽子突然飞了过来,歇在我的肩膀上,咕咕地叫着,叫声凄厉而悲伤,恍惚让我想起之前在殿门前见到温明光的样子……
“阿景,别怕,别怕……”他那时抚摸着鸽子的脑袋,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好像在那只鸟的身上寄托了一段旁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深情……
寺门口的音响里播放着《一声佛号一声心》,排在我眼前的人都走了,我双手交握,颤颤抖抖地走上前,连他的摸样都来不及看清,便弯下腰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
2024年2月4日,也就是今天,我和几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受邀去了景光百合KTV。
蔚蓝色的大海是KTV装修风格的主调,一进门的大厅中央的吊顶上,悬着一朵朵流光璀璨的鲜红色的玫瑰花灯。
灯下有一个很大的电子显示屏,是我为KTV老板姬子轩设计的“表白墙”。
“墙”上常年挂着一句话:
“我只想陪你一个人去海边=我喜欢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