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婷妹抱着柴火站在院子里,正望着屋檐发呆。那里的雪跟地上的不同,白得刺眼,好像小弟新买的鞋。
“死女子犯么子懒?”身后传来奶奶的催促,“几点了还不送你弟回学校?下午回来给那几亩地晒晒,蟠娘娘保佑咯,来年让咱家也能种上烟叶……早该听你四大娘的,人家三个儿子都盖上新楼了——”
黄婷妹听她这一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赶快手脚麻利地码好柴垛,蹬上自己那双早就开胶顶脚的旧棉靴,走进里屋给今年刚上一年级的小弟揪了起来。
突然被人从午觉中喊醒,小弟还带着起床气,眼睛也不睁,不算配合地由着姐姐伺候自己穿鞋穿衣。
黄婷妹费老大劲才给他系好鞋带,忍不住又对奶奶抱怨:“一年级的午饭又不贵,回家吃能省几个子?何况大姐二姐月月都给家寄钱,我这书也不念了,究竟还要攒多少才算?”
知道黄婷妹还在因为辍学闹脾气,奶奶少有耐心道:“你弟是男娃,没学问让人瞧不起,你一个女子嘛,读到初中够用,再往后不好嫁。”
黄婷妹不想再说,背起裹成粽子的小弟就要出门。
临走前,她注意到菜窖里的那个人又在偷偷看自己,黄婷妹跟往常一样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出了院子。
其实也不是日日都要背小弟上学,谁叫昨夜下了雪,路难走,领着他不光容易迟到,那双白色的新鞋沾了泥也难清理。
每次这样,小弟就爱死死抓住她的头发,两条腿乱蹬,嘴里还疯喊着:“启动启动!骑大马!”大概是从网上学的。
久而久之,黄婷妹还在发育中的脊柱已经呈现不自然的弯曲,可邻里们见了还要叹上一句:“老黄家这姐弟是亲,我家就不行,都男娃,野猴似的,还得是有个姐姐省心。”
黄婷妹就这样背着弟弟,穿过一声声并不让人开心的夸赞,在冻脚的雪地里走着。
很快又要途经村子里那片闹人的空屋,据说是有一家人在附近惨死过,晦气得很,后来周围几户人家也陆续搬走,老房子不再聚气,每到刮风天就跟鬼哭一样。
黄婷妹打算跟平时一样迅速小跑过去,却见道边停着一辆小轿车,车周围是三个面生的外乡脸孔。
“你家队长的确说了,命主当初待的就是这一间。”
说话的人一身光鲜亮丽,可被冻得缩脖端腔,头上还缠了几圈灰扑扑的粗线围巾做兜帽,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你家队长也说了,命主的磁场感受不到一点,你们那刚打了窍的宝贝工具人也毫无用处,连条鬼都看不到,那我请问呢?先回局里再议啊,傻站着有什么用?”
黄婷妹偷瞄着,心说这人长得好看,发起脾气都像电视机里的女明星。
“你一个成天坐办公室的瞎指挥啥?跟着走就完了呗,督查督查,监督和观察,其余的不劳费心哈。”对面的短头发划着手机没好气道。
黄婷妹没见过头发这么短的女人,感觉很新奇,不由也多看了几眼。
“反正!我一秒!都不想多待!”女明星情绪崩溃起来,“这穷山恶水的到处都是刁民!问个路而已什么态度?说我打扮成这样是出来卖的?老东西给脸不要就撕了它!”
“哎呀消消火,被人嘴几句又不掉块肉,一群快死的人了跟他们置什么气,我不也被骂不男不女么?”短头发敷衍劝她。
黄婷妹很怕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却听那个漂亮的女人喊住她:“哪来的小鬼?也是牛田村的吗?”
“我,我……”
黄婷妹胆小,不常跟陌生人说话,紧张得一时嘴巴卡壳。
背上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她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见之前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人突然回过身。
这人一身死气沉沉的黑,额发有些遮住眼睛,直挺挺立在空屋前也不说句话,恰巧赶上一阵邪风刮过,露出她眼角大片狰狞的疤。
黄婷妹吓得大气不敢喘,瞪俩眼珠子看着那鬼森森的人踏过洁白无痕的积雪,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什么名字?”
“……黄婷妹。”她听到自己乖乖回答。
“黄婷妹,知道村委会在哪吗?”
十几分钟后,已经坐进陌生人车子的黄婷妹才开始后怕,虽然搭顺风车可以少走很多路,可万一她们是坏人就完蛋了。
尤其上了车才发现,后排居然还有一个人,病恹恹的,跟那个女明星一样漂亮的人左右夹击,她坐在中间还带着个小弟,到时候真有不对想跳车都费劲。
车子在黄婷妹精神高度紧绷中开出去了一段,副驾上的短头发咦了一声。
“这方向我们之前走过啊,总是绕一圈又回村口去了。”
黄婷妹小弟被吵醒,对车里的一切感到新奇,小白鞋肆无忌惮地到处乱蹬,被女明星嫌弃推开:“我也觉得眼熟,你不会逗我们玩呢吧小鬼?”
黄婷妹更紧张了:“不会错!我送小弟上学每天都走这条道……村委会就在前面。”
“这么远的路,每天都要送小弟吗?”
余光中,那个病恹恹的人递来一个盒子,黄婷妹怯怯接过,是蛋黄酥,偶尔家里也会给买,但大多进了小弟的肚子,她都不记得是什么味道。
“嗯,他刚读一年级,家里怕走丢。”
“你呢?”那人又问,“在读几年级?”
黄婷妹捏着自己的衣角,不说话了。
安静片刻,递点心的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帮她把乱糟的头发别到耳后,那力道实在轻柔,却让她莫名鼻酸。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那个菜窖里的人好像也这样温柔抚摸过自己的头发。
“啊!这里右转……”
黄婷妹突然提醒,张弛非猛踩了一下刹车。
这条路她们已经走了三次,从没看见右边还有一条岔道,几颗盘根交错的老树有意无意地遮挡,四周还笼着一层雾,要不是有人指出的确很难发现。
“我说怎么一直走错,”秦敬贤砸砸嘴,“牛田村这么排外?还搞这种小障眼法。”
“什么东西?”谭莉莉抻着脖子问。
秦敬贤懒得解释:“歇你的吧,没啥。”
随着车子驶上那条岔道,后排昏昏欲睡的张稚昂愈发出现某种脱力感,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被抽离出去。
“就是这边没错,”黄婷妹笃定道,“一直往前开就能看到村委——”
“给我!我要!”
小男孩刺耳的嚎叫猝然在车里炸开,原来是要抢他姐手里的点心。
谭莉莉忍无可忍,恶狠狠盯着他:“再闹,给你卖到黑窑里去挖煤信不信?我们可都是人贩子,专门抓你这种嗓门大没礼貌的小孩。”
平日里被奶奶捧在手心,就算在学校也不曾被谁这样对待过,小男孩先是被震慑得呆愣了一瞬,随后立刻爆发更加刺耳的哭闹和尖叫。
黄婷妹为了让弟弟安静,赶紧把蛋黄酥塞给他:“我们跟这里下车就好!”
张弛非没说什么,把车停在了路口,秦敬贤降下车窗目送两个孩子。
“走啦,上学注意安全,下次再有不认识的要送你们可别这么心大,万一真是人贩子呢?”
目送车子驶远,黄婷妹低头看向还在对自己拳打脚踢的弟弟。
“干什么?”
“给我打开!”
小男孩举起车上抢来的蛋黄酥,见姐姐居然不帮他,气得又是一拳砸过去。
这一下力气不小,黄婷妹被推得一个趔趄,她捏紧车上那人连带着蛋黄酥一并塞到她手中的皱巴巴的纸条。
“……可以,但你要先跟我去个地方。”
张弛非朝着女孩给指的方向继续开,果然与刚刚一直兜圈子的废弃房区不同,越来越多整洁干净的自建小楼出现在道路两侧,没多一会儿就看到了写着“牛田村党群服务中心”的三层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