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通天塔。
这里虽在上玄院内,但有结界天险在外,一般人难以靠近。陈留从塔顶的小窗往外望,俯瞰山川湖海,只觉胸中旷然。
"程千劫,你对神的虔诚一定会得到奖赏的。"他回过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神的角色,他忽然倾下身,像在实验室里观察时需要靠近显微镜那样,微微缩短了自己与程千劫之间的距离,"我很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你的信仰,这份信仰给你带来了什么?"
陈留鄙夷这种愚忠,可又需要着这份愚忠。倘若不是程千劫和她养出来的好徒弟,九重使都派去拦李玄乙,只怕他要探知穹玄的事,必然大费一番周折。
"渴望。"程千劫回答,她毫无畏惧地抬起头来,直面陈留。
她的目光是那样认真,像佛寺里的香客许愿得了显灵,那种一整颗心都恭恭敬敬献到面前的感觉让陈留有些飘然,好似真的做了一刹那的神明。
等他的计划成功,他对穹玄而言将不只是一刹那的神明,就像领舵手在地星那样,众生万物都在他的手掌中,任其随意地拨动。只是可惜领舵手说了,这些人都必须清理干净,他明白的,一份被污染的样品不应该被留下。
陈留突然又想起李衍,那个与自己这样相像的孩子,绝对的天才。他果然还是个惜才的人,即便李衍做了这么多惹他生气的事,可他还是选择原谅她了。只要李衍愿意继续为他做事,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闭了闭眼,而后才去追问:"渴望什么?"
"能见到你。"程千劫说,"希望您能给我恩赐,准允我靠近您,在您的脚边跪拜您。"
"当然。"陈留展开双臂,迎接这份忠心。
程千劫膝行,缓慢地向前,行过漫长的朝圣路,然后——
塔中灵力暴涨,一把尖刀刺出,狠戾不留余地。
终于到了这里,终于……呃!
陈留轻而易举地挣碎那些禁制,猛地抓住了程千劫的脖颈,方才脸上那种徜徉的神情荡然无存,只剩一种冷漠的悲哀,"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程千劫。"
程千劫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视线刀子一样钉在陈留脸上,她一刀一刀地在这个人脸上剜凿,死死地,恨不能咬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那把尖刀还握在掌心,刀尖颤抖着,几乎要脱手而出。
扎下去,扎下去,扎下去。
“你杀我女儿时也是这样吗?”程千劫从牙齿间挤出这样一句。
"为神的大业付出她们的生命……"陈留深吸了一口气,收紧五指,直到程千劫的面皮有了转紫的迹象,"是荣幸。"
当啷。
尖刀落地。
杀不成了,程千劫感到一阵乏力,陈留抓在自己脖颈的那只手正在源源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攫取灵力。她的手指仍然保持着抓握的姿态,用力到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看见,陈留举起的手上,食指第二节洇出一丝红痕,然后聚出滚圆的血珠子。
一滴血,两滴血,顺着往下滑,划破陈留无缺的掌纹,剌开一道刺眼的痕迹。
"哈。"也许是察觉到程千劫已经失去了反抗自己的能力,陈留手上略微松了几分,在这缝隙里,从程千劫肺腑里那微薄的空气里吐出一声笑来。这一声后,程千劫仿佛被摁开了身体里的某处机关般狂笑起来。陈留皱紧眉头,这笑声刺耳到令他不悦。
程千劫果然是疯子。
陈留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她还不是这个样子,他记得那个时候程千劫是真正的信徒。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倘若不是后来进上玄院,陈留只怕这辈子也想不起这个女人,毕竟当时为九重天选择神子时,挑中了太多人的孩子。程千劫不过是其中之一。
程千劫笑够了,艰难地将手抬起,深深扣住那只钳制自己的手,“你……”
“不是神。”
你不是神,你也会流血,也会受伤。
也会失败。
"我杀不了你,会有人能杀了你。"程千劫说。
"你想说李玄乙?"陈留嗤笑,"嗯——算了算,她也该找到我给她留下的东西了。你们所有人,不过是我用来诱捕这个孩子的饵食。她赢不了的。"
陈留不想再听程千劫这张嘴里说出别的话了,眉头一压,掌心响起骨头折断的声音,程千劫的身体立刻软倒,从他手心滑到地面。最后一滴眼泪滑出程千劫的眼眶、鼻梁,在地面洇出小小的湿痕。
她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讲了,搜肠刮肚发现藏得最深的一句是:
"阿娘错了,那日说好接你回家,竟去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