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紧追不舍，似乎就在两人身后，越来越近，那种硝烟的味道弥散开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伸来无数次试图抓住两人的衣服后摆。

长廊里零散地堆着施工用品和几面玻璃——在做例行更换，是舱室运转带来的影响，长廊玻璃总会在一段时间后松动。工人们的尸体靠坐在墙边，表情保持着死亡时惊恐的扭曲。浓烈的血腥气有些令人反胃，苦酸的味道倒涌上舌面，李衍没忍住皱了皱眉头。从这条玻璃长廊往下，可以看见巨大的下沉式环形轨道，几个舱室像达到相对静止的环绕行星般镶嵌在轨道之中。从前面乘电梯下到负一层，就是跃迁舱。

李衍感到体力有些不支，她不是个爱运动的人，每日待在研究所电脑或者实验室一坐就是一整天。跑了这些时候，小腿肚已经开始抽痛，她紧紧掐着腰侧以缓解肌肉的不适感。离电梯口尚有一面玻璃的距离，面前的防火门忽然从里侧被拉开，还没看清来人的脸，子弹先在李衍两人面前扫了一圈。

这是提醒和警示。

明明可以直接杀了她们，却只是威胁性地射击，为什么？李衍立刻意识到，是有人下了指令。她抓住齐符的手腕往后跑，没两步，拐角处转进来几个同样手持枪械、步步紧逼的人形物。腹背受敌，李衍往前后去看，她一直不想直视他们，因为太像人了。

那些木讷、呆滞又苍白的脸，明明每个人形物长相不一，只有豆绿色的眼睛是唯一共同点，却让人感觉像在面对同一张脸。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近，既不是仿生人那种机械运转的模拟走姿，也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类那么自然的走路姿态，更像是另一种生物的模仿，驯服本不属于自己的四肢。

李衍忽然想到猿猴，中学时组织到动物园秋游，隔着铁网，那些猿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也许是因为这样呆滞的对视有些荒谬，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笑起来，接着就是爆炸式的狂笑，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有的人甚至抱着肚子蹲下身去，笑得直不起腰来。

就在这时，一串尖锐的声音从铁网内传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纷纷往那里看。一只猿猴双手抱在腹部，嘴巴大大地张开，从喉咙里发出那些刺耳的声音。然后有人意识到它是在模仿，学着人们大笑。这种拙劣的仿制再次引发人群的爆笑，他们大声议论着猿猴的笨拙和新奇，丝毫没有注意到铁网之内，所有的猿猴都将眼珠子转向人群、正在盯着他们一眨不眨地看。

和第一只一样，猿猴们学着人类的姿态，抱着肚子，蹲下身，前仰后合地大笑。那些尖锐的声音拢到一处，终于让人感到了嘲弄和恐惧。因为那些猿猴，像极了穿着一身动物皮毛的人。一时间，谁是被关在铁网之内的动物，谁是在被凝视和赏玩的动物，竟也分不清了。

就像现在，谁才是人，李衍也有些目眩。她摇了摇头，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和清醒。手臂处冰凉的触感探入皮肉之下，李衍一扭头，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半边身子都贴上了玻璃。

等等，玻璃。

"齐符。"

突然被叫到名字，浑身紧绷的齐符差点敬礼喊到，她贴着李衍的手臂，小声地问询："怎么了？"

"待会儿我数到三，跟我一起跳。"

"啊？跳什么……"齐符焦急地跺脚，就像地板因李衍这一句烧起来了一样。

李衍解下手腕上的机械表往手背上缠，"三，二……"

"不是，什么跳……"

"一！ "

声音提高的一瞬间，机械表盘抵上玻璃发出一声嗡鸣，在表面震出无数裂痕。齐符不假思索跟着李衍的动作，跳起来屈臂往玻璃上撞。碎裂的巨响如同瀑布水流般倾泻而下，枪响紧跟其后，两人摔落在一片狼籍的跃迁室下沉池里，疼痛从四肢关节处往全身蔓延。

李衍的头不慎磕到铁台，后颈往上都在刺痛。她挣扎着爬起来抬头往上看，那些人形物并没有跟着往下跳，四五双豆绿色的眼睛俯视着他们，像是包围的狼群。电梯的灯亮起来，人形物们都齐齐地往电梯口走去。

在他们下来之前，时间足够了。

"衍，你说能保护数据的方法是什么？"齐符脸色有些发白，不停地抚着自己的胸口，尚在劫后余生感里没有完全脱离。

李衍快步走到调控台输入密钥，"此君姨姨让我做的保护程序，是用在跃迁舱的，用来禁止强行中断运转，禁止外力干涉介入。还有最关键的一个作用，只要跃迁舱中有人在使用，研究所的核心数据就无法被转移，否则启动自毁程序。"

"可是只有一个跃迁舱了。"齐符说。

"没事，我们一起走，等到了那边联系上金老师他们再做打算。"一个舱室沿着轨道缓缓滑动到两人面前，"以前没试过两人共用一个舱室，说不定我俩传送过去成了双重人格，满足我们一直以来上一休一的愿望，今天你上班，明天我上班。"

李衍眉头一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些调侃的话想要安抚齐符。她回头看了一眼电梯，上面的数字已跳转到B1层。

"叮！"

电梯到达的声音响起，面前的玻璃舱门同时弹开。李衍往后伸手想要去拉齐符，却被人一把推进了跃迁舱中。舱门从外面被重重地合上，锁扣处百分比进度缓慢地，李衍如浸冰窟，回头立刻用身体想要顶开舱门，但齐符死死地扣着，就这么挡在舱门前，静静地看着她。

"齐符你干什么，给我进来，齐符！"

"我走不了了，小衍。"齐符挪开一直挡在腰间的手，那里一片被血洇湿的痕迹。

李衍脑中一团乱麻，她有些耳鸣，伸手想要替齐符捂住流血的伤口，可是掌心只是撞上一片冰冷的玻璃。什么时候？在长廊的时候，还是刚刚往下跳的时候……

"不行……不行！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我会止血，齐符，你先让开！"

进度条到百分之三十，枪声再次响起，齐符眉头一皱，从喉咙里呕出一口血来，但拦在舱门前的身体丝毫未动。她随手抓起一个沉重的铁皮柜往人形物那侧一甩，猝不及防撞倒了几个。

第二声枪响，百分之五十。

齐符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整个人只能借着舱室勉强支撑起来，她按在舱门的手轻轻颤抖着，但最终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李衍忽然听到极轻的歌声，用近乎哼鸣的方式唱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头……"

这首歌李衍听齐符唱过。

齐符进研究所的时候，二十二岁，而那个时候李衍已经在研究所工作了两年。齐符是从西北来的，受天才计划的应召，到研究所之前不可一世，进研究所之后明白人外有人，心甘情愿做了李衍的副手。第一年所里年会，齐符就唱了这首歌，梳着两条麻花辫站在台子上，说这首歌献给自己最伟大的上司小衍。

第三声枪响，百分之八十。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呀……"

胸口剧烈的疼痛，李衍看着齐符的眼睛，忽然想到研究所好像与外界完全割裂，时间在这里极容易被忽视，齐符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如果我们只是普通人呢，李衍无法遏制地想，如果只是普通人，二十六岁好像人生才刚刚开始。

可是现在齐符要死了。越来越多的伤口出现，鲜血淋漓，玻璃却永远是冷的，人的温度被隔绝在外，流失也就难以感知。

第四声枪响，百分之百。

齐符最后一下掌心贴上玻璃舱门表面，喉咙里满是往上涌的血，说不出话，就只能缓慢地蠕动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最后在运转灯绿色亮起的瞬间卸下所有力气，软绵绵地滑倒。

李衍看懂了，她把额头贴上那个血色的掌印。

她看懂了，齐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