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总是迟些,过了三月才有天气回暖,万物复苏之兆。
冬去春来,都尉府中的侍女早早换上颜色鲜亮的春装,连头上的簪花也多是浅粉嫩绿这样明丽的颜色。
对仆役们来说,都尉府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
比起外边的兵荒马乱,都尉府内干活包吃包住、钱多事少,晚上睡觉前可以数数攒下多少体己钱,日子过得还算有几分盼头。
在都尉府做事的大家心中都有分寸,都知道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该说。
不过如今府中,只要不涉及主君和公子,仅对“那位”悄悄地八卦一下,哪怕是竹书管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办法,实在是那位的举动太特别,大家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那位”是谁……
院内匆匆跑过一人。
那人年纪轻轻,容貌端正。只是发髻微散,额边两缕鬓发怪异地卷曲着,衣袖、衣摆上都沾着大片奇怪的灰黑,形貌狼狈,一边跑还一边喊着。
“明忻!明忻!你快来看啊!我成功了!我做出馒头了!”
那人一路风似的溜过庭院。
这幅场景在过去的两个月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只是每次喊的内容不太一样,一众仆役见怪不怪。
正在廊下擦拭香炉的小侍女看到后兴奋地对身边的侍女姐姐说,“快看!掬訾姐姐快看!闻公子又跑过去了!”
“看到了看到了,还不松开我的袖子。”年长侍女无奈应道:“哪就轮到你这么兴奋?专心干活,好好擦,一会儿我还要检查呢。”
小侍女显然没听进去年长侍女的话,此刻眼睛发亮,“我听到闻公子说他成功了,我们要有馒头吃了!闻公子说发面蒸饼是松松软软的,又大又甜,和外面硬邦邦的蒸饼可不一样了!”
蒸饼就是蒸饼。虽然不知道闻公子为什么偏偏管蒸饼叫做馒头,不过这不重要,又不耽误吃。
小侍女满心期待。闻公子每次做什么好吃的都会分一点给下人们,这次肯定也会,她马上就要有甜甜的蒸饼吃了!
“就知道吃,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年长侍女戳一下她的额头,“闻公子上回说的话都忘记了?”
“就那么一小袋麦粉,原本只能做四个蒸饼,现在一样大的蒸饼可以做五六个,这才是真真的要处。”
搁在百姓家里,多一个蒸饼就多一份口粮,多一份口粮就能多活一个人。
江公子做事的确特立独行、不拘小节了些,可在掬訾看来,江公子做的都是实实在在有用的事。
“蒸饼多了又怎样,反正都是吃进爹和大宝的肚子里……”小侍女扁扁嘴,她还是最喜欢闻公子做的炒鸡蛋。
油汪汪、水灵灵,出锅时热气腾腾,撒上葱花,不要更好吃了。
小侍女心里馋着,忽地反应过来刚才哪里不对,笑嘻嘻地看向掬訾,“好呀,姐姐偏心!说我嘴馋好奇,不让我看,可掬訾姐姐不也左一个闻公子说、右一个闻公子说?”
她歪着头,“闻公子说这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双标!”
“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掬訾耳根一红。
她气势不足地斥了一句,伸手捏了捏小侍女绵软的脸蛋,佯怒道:“快干活!再胡说,小心我罚你!”
“是是,姐姐最好啦,不要罚我嘛~嘻嘻嘻。”
……
作为被侍女们悄悄讨论的本人,江闻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都尉府中时兴的话题。
他满心满眼都是找谢然分享自己的最新成果。
“明忻!你快来看!看我做的……呃!”
江闻推开书房的门,兴奋的声音才吐出一半,就见书房里除了谢然,还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少年。
小少年看着十五六岁,一身赤色劲装,模样颇为英气。此时被骤然响起的开门声唬了一跳,正一脸怔愣地看向门口。
江闻激动的神情顿时尬住,连带着进门的动作也是一僵。
坏了!他太激动,忘记看今天书房有没有客人了!
屋内悄然安静了一瞬。
郭淮:“既然先生有事……”
江闻:“抱歉是我打扰……”
说话的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顿。气氛登时陷入一阵古怪的静默,像是空气中无声地走过六个点。
“噗——”谢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江闻和郭淮的目光于空中交汇一瞬,又一同落到谢然身上,江闻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谴责,郭淮是单纯的无奈。
被谢然这么一打岔,气氛一时间似乎不那么尴尬了。
“我来介绍一下吧。”谢然自知理亏,敷衍地咳了两声,起身为两人介绍:“子笙,这位是阳曲郭氏的长公子,郭淮。”
“阿淮,这位是我好友广陵江氏,江闻江子笙。他年长你几岁,你以兄唤他即可。”
郭淮一板一眼地给江闻行见礼,动作和语气都是与年龄不匹配的稳重,“小子郭淮,见过兄长。”
江闻挺起腰板,沉稳地点头道好。他扶起郭淮,刚想再以长辈的姿态拍拍郭淮的肩膀,抬起时发现手中一重。
他手里还提着东西呢。
江闻的视线瞥向谢然。谢然也注意到江闻手里的食盒,他心中斟酌两息,还没说话,就听郭淮道。
“今日多谢先生为学生解惑,先生有事,学生不便再多打扰。”郭淮神色恭肃,又是对谢然行礼道:“学生还会在太原待一段时间,有劳先生费心。”
“你我两家熟识,说什么费心不费心。”他原本是想留人吃饭,不过郭淮主动要走,谢然想了想也没有留人,“我送你吧。”
“这如何使得……!”
“好了,走吧。”
谢然硬要送,郭淮拿谢然没办法,只能在一路上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嘴上还要乖乖地回答谢然的问题。
谢然全当没看见郭淮控诉的眼神,心里还能悠哉地评上两句。
这小古板的性子真是越来越像他爹了。
等谢然送完郭淮再回到书房,就见江闻蔫蔫地靠着书案,百无聊赖地抠着食盒上的雕花纹路,边抠边发呆。
“它做错了什么,要子笙这样罚它?”
听到谢然的调笑,江闻瞬间回神,他尴尬地收回手,不自在地在搓了两下指尖,“抱歉,我刚才打扰你们谈事情了吧?”
他还惦记着刚才的事。
谢然闻言失笑道:“本来就是闲聊,有什么打扰不打扰,你的事比较重要。”
江闻最近两个月没少待在厨房。他以汉代烹饪技术为基础,结合超前的美食经验,创造性地“研发”多款新品菜色,收获以谢然和赵云为首的众多好评。
这次更是早早地预告了新花样,谢然五六天前就知道江闻在研究怎么做“馒头”。
谢然看着案上的食盒,神色浮现一丝好奇,“这里面就是子笙说的馒头?”
汉代就有馒头,时人谓之“蒸饼”。
人们最开始不知道和面需要让面团发酵,蒸出来的多是死面疙瘩,味道酸涩口感偏硬。
磨面粉本来就是很费力的活,做出来的东西还不好吃,所以民众的接受度不算高。
比起磨面粉,百姓吃小麦更多是像稻米一样直接以粒蒸食,称为“麦饭”。
麦饭口感和卖相比不上白米,被视为低劣的食物。
江闻做的“馒头”当然是会发酵的完全体馒头。
“没错,你看!”
江闻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找谢然的真正目的,他满怀喜悦地掀开食盒,“锵锵——!”
白软软的馒头整整齐齐地摆在盒中,散发出诱人的微甜气息。
可惜卖相不太好看。
之前出锅时就用盒子捂着,盒中热腾腾的气被路上的冷风一吹,水汽凝结在盒中。刚才闷了一会儿,此刻馒头的表皮看起来皱巴巴、湿哒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