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雾笼罩苍天,混沌迷尘之下,风沙遍盖大地。
珀斯国皇都城已被帝王下旨,今日改名为大尚国——玄羽城。
原珀斯国皇朝七品以上官员连同家眷一律贬为奴籍,凡三品以上重官,与珀斯皇族同罪,全数人等在玄羽城门下,当众处斩。
嵬高竦峙的处刑台上,摆立无数体量庞大的断头铡刀,从木柱底部到铡刀尖刃皆粘满粘稠乌黑的血污。
呼啸的风从刀刃之下摩擦而过,发出如游魂哀嚎的嗡鸣声。
城门之上,赫连熵与景玉甯站立于明台,飞土扬沙中城壁深阎如渊,帝后龙凤袍成尘雾中一道亮色,远看似龙鸣风舞于高穹,睥睨世间。
珀斯皇族排成一条细长的队列,一个接一个被押上刑台。
走在最首位被押上来的高大男子是珀斯国的大皇子,他此时全然了无曾经跋扈自恣滥杀无辜的神姿。
长枷与锁链将他脖颈与双手双脚摩得出血成痂,他被摁下身躯跪在断头铡刀前,污秽的长发盖住了他整个已经脱相的面部。
他的身侧是一排皇子与世子,为防他们在最后时刻以命相博,地牢在三日前将囚犯们的手脚指甲尽数拔去,几名正当盛年的皇子被滚铁烫烂舌头,嘴唇下巴已烧焦坏烂。
这一队皇室宗亲中有年近三四十的兄弟叔侄共躺倒在铡刀之下,也有队尾年龄方不足七八岁的世子满脸涕泪,用珀斯国的语言哭喊着爹娘。
景玉甯的手徒然攥起,目光紧盯着这些孩子们亦步亦趋懵懂地走上断头台,随之一个孩子开始哭闹,其余的也跟着哭喊起来。
他们蹬踹挣扎的腿与胳膊还够不及铡刀的一寸,然就在这短小挥舞的四肢上,依然能见干涸的血液。
这些年幼的皇子与世子一如贫民窟的孩子们一样,还未懂得这世间的人情与道理,还未看清这世界日新的景色。
可今日,他们就要在这天下的灰暗深谷中,死于国与国的争端下了。
景玉甯手心不可控制地冒出密密细汗,就连赫连熵发现他的异样,牵上他湿泽的手都毫无察觉。
他紧紧瞰向躺在铡刀下的孩子们,在黄昏般笼罩的沙尘中,他却依稀能看到孩子们露出脆弱纤嫩的项颈,在这座充斥着鲜血的巨大刀刃下呈现出一段短暂的圣洁来。
景玉甯眼眶越发遽红,温湿的泪模糊在双眼中,将视线内映射的一切都覆盖至模糊不清。
顷刻间,泪水从目睑里掉下,坠落之时沾过他的睫毛,流淌于面,顺过侧颊流到下颚,最后滴落在凤袍的华锦前襟上。
明明那日堂朝之上,是他亲言撰命的懿旨,那时就已经知晓到今日的场景。
可当亲眼看到邢台上的无辜稚子,铡刀底刃粘连的腐肉与血,他的心口依旧痛得如被万箭穿刺,胸肺凝滞不得呼吸。
他的志向从来无变,欲赴天下海晏河清之景,万民百姓太平盛世之治。
可这盘山涉涧的路程,他所求不仅是大尚国的孩童皆有书可读,有居可依。他想要,是天下孩童尽如此。
万民百川同为凡人,可为何长年来天下总以国家之分,使人身处不同立场,相互猜忌,彼此怨恨、进而策动战乱争端,仇遗千载。
然而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将成为人世间生死仇恨的一部分,以自己的双手屠杀尽一条条年幼无知的生命。
这些生于战乱祸端中,弱小而稚嫩的孩子,今日要因他的决断而死去。
赫连熵抱住青年颤抖不止的身体,十指顺上背脊一下下缓而有力地拍抚。
他俯下首,用自己的身体将景玉甯整个人裹住,对他滞然道:“世人若都彼此理解,便不会有家国之分。”
帝王声音冰冷残酷,吐出的话语尤为沉重:“这正是国家立足之本,我们竭尽所能使天下诸国彼此理解,放下芥蒂,可若做不到,为保更多无辜之人免遭荼毒,以国家大义杀死任何人,都是必然抉择。”
“可陛下……他们都还如此年幼。”景玉甯忍不住抽噎出声,哽咽的声音带出浓重的自咎与无力,他抓住赫连熵肩口的衣袍,泪水如数浸湿在帝王的胸前。
赫连熵抱住景玉甯,让他在自己的怀中肆意尽情地哭出来。
少焉,怀里的青年缓过极度悲痛欲绝之际,一点点止主呜咽与颤抖。帝王捧向他的两颊,将人面上淌满的泪水逐一吞吻入腹。
“玉甯,你是大尚国,乃至天下太平的基石。”赫连熵的薄唇沾过咸甜的眼泪,如温柔而绵长的吻,亲在耳畔,落入心里。
“我们行走的这条路上,有岳康一等忠臣之血,也有李群丛骓一等乱臣贼子之血,更有你我的血液流淌其中。”
赫连熵凝视景玉甯滟红的双眸,为他擦去眼尾最后的湿润。
“治国盛世是一条由无数碧血涌流而来的荆刺路,前者身死,后者踏于其上,以尸山血海堆积壁垒,奠基盛华。而今日,这座尸山中又要摞入珀斯国这些年幼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