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双唇轻碰散发出幽淡的檀香气息,一点温热吹散入无影的风。
陆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响地退下了。
赫连熵听景玉甯如此道来,便揽过人的肩膀,轻问:“玉甯为何认为现今不及从前心性呢?”
景玉甯侧过身,脖颈枕到赫连熵的手臂上,倒是未再挪动,只回答说:“臣少时携重坤令牌行走天下,不过世中游子,空有一腔赤诚与随性。现今以皇后之身掌权,形同登踏极峰,一览山水于眼底。从此不再身处市井草木,更不能结游亲朋,长居万民了。”
那时,少年独自一人驭马长奔,走过城外野郊遥遥无边,横跨林园野地,越过层叠芦草,临见村落荒凉。
一袭蓑衣斗笠手握缰鞭,雄峨抱负志在四方。
后来目睹百姓悲欢,历经世事各副千百面孔。少年青涩而鲜明,固然心念向善,而得来的结果也不尽全是好事。
景玉甯沉沉叹息一声,在回溯中陈言:“这一路看边街苍凉,尤甚不及少时所见光景。臣有想,大尚国堪称龚元大国,具千年历史比之天下所有邻国底蕴至深。可较于襄国,同为长年征战耗损国力,可为何经年至今,襄国得以民富充盈,可我大尚却唯有表相繁华,实则内里劫难不断?”
青年的声色极为平静,眼眸却泛出一道悠深的光。
赫连熵凝着景玉甯,他深爱青年这副冥思国安的样子,宛若在绝丽容貌下是世间辽阔的水雾缭山,穿过薄云便是朦胧之后令人震撼的万物俱象。
俄顷,男人思索片刻,同景玉甯说:“大尚与襄国的土地百姓皆不同,小国易治大国非也。襄国用商贸弥补战期亏空,以商道建设与他国寻取合作。诸类小国可足取发展与收益,而大国则任重而道远。”
他端凝着景玉甯清浅的眼眸,见人睫毛下一双金珀色的瞳羽正映照自己的身影,沉黑的眼底是无限温柔。
他不愿青年因此有所失落,于是又道:“如你所说,大尚国具千年王朝深厚奠基。先人自历史行踏出一条开国之路,万民国土与文化都蕴含在这条宽广无垠的道路上,是千百年之积累才注下如今之深挚。”
语未落十指已交碰,赫连熵扣上景玉甯的手,殷诚许诺:“玉甯,你欲赴天下大同之治,朕亦然。大国之治注定不比小国易行,但我相信,此番志向终有抵达繁盛那一日。”
景玉甯垂眸看向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赫连熵的手掌比他大上不止一倍,对比之下衬得男人的肌色更显麦深,皮下可见筋络,结实又充满了力量。
青年轻轻眨了下浅亮的眼眸,不过却摇了摇头,只道:“陛下,臣自然信您,只是臣想说的不是这个。”
青年的颈处贴在赫连熵的肘臂上,先前腰脊的不适被绵软的厚垫包围而得以缓解稍许。
他斟酌片刻措辞,后说道:“陛下有否想过,我们现今自以为的历史渊远与之厚重,或许其真正分量远不及国家的发展与变革的章程?”
看着男人对自己的话流露出不解,景玉甯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大尚国种种荒芜与惨淡的人景。
灾荒征战官吏盘剥,百姓生不如死,皇城近郊的贫民皆是如此,远乡艰难尤甚。
他感受到这世间一切的苦难犹如一个巨大而漆黑的手掌,如影随行地把控着天下万灵。
而这浓雾弥漫的苦厄不仅源自战乱与贫苦,更像某样一直以来被认定且毋庸置疑的东西从发延的起初就注定了往后的祸端。
进而他面朝向赫连熵,柔和动听的声音从滴水般的清澈渐渐汇流成河,似内里暗潮汹涌:
“臣其实有所感慨,年少时见皇城远郊坐落之处,街路房屋、百姓疾苦与现在相比所差无异,父辈先辈同是如此光景,以至臣心中总有一问——”
景玉甯的心绪伊始翻动起来,让他不禁想要自问:曾几何时大尚国学子在学堂论摘家国政要成为了文字狱一样的噤声泡影?
又曾几何时学者游子仿佛都张了同一张嘴、连结起一条舌头。如同心被拷上一把锁,连声音也被堵塞住了。
众人何患无辞,最终统统抱酒吟诗,一直昏醉在歌颂自以为美景的良辰之中。
许是这里的酒气太过熏人,几番零散的怒骂挣扎过后,声响归寂,从此再无水中落石之波。
终于,青年还是决然地摔碎了酒坛,欲一人结束这场醉生梦死。
他毅然蹬上桌台,再起那高谈阔论之声。
“大尚国引以为傲的漫长历史到底给予了世人通行的道路,还是我们自以为的天下大同其实只不过是限于狭隘的一方天地?”
他盯上赫连熵深色的漆瞳,一字一句似利刃刺刻家国肺腑,肃穆言道:
“比起礼乐教化史册汗青,大尚国实则仅仅深造于驭民之术,对国民与国家兴旺原无千年基运的进步可言。唯一益处唯有独权于朝廷,善哉皇朝王权自身罢。”
他把话说得可谓锋锐至极,只此一句就把王朝与历史尽归虚无,拆穿了这沉厚积淀中驭民之术如何猖獗。
赫连熵闻之威震非常。青年的话像深海中庞大的惊涛骇浪冲翻堤坝,把大坝表面坚固的巨石消碎俱毁,露出内里贫瘠的泥沙来。
然,堤坝之坚早已扎根历史深入人心,忽有一浪拍打上沉石,众人左不过再用更为坚固的石头封住缺口,守护住长年宏观的表相。
这股巨大的冲击让帝王一直以来被教化的信念在一夕间如惊雷劈下一道缺口,悬崖峭壁应击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