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而上的山路行走不易,不过好在并非太过危延陡峭。道路被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人开掘踏平,故而修成的路比林中的小路要更加宽阔。
倾斜的上坡山道还算平坦,山壁伫立两侧围护着内中的道路不被外侧悬崖峭壁所危及。
夏灵和林英攀过无数逶迤的山路,终于来到山腰处一片辽荡的平原之上。
这里是夏灵与族人曾经生活的地方,广阔的土地如今望去尽是焦黄的草木,动物尸骸四处可见,俯眼亦可看到地缝里夹杂的腐烂枝叶上靳满啃食的痕迹。
从前绿野田地和花草树木无从重现,只剩寸草不生的枯朽荒地接连层层叠起的高山,灰亮的天空下唯有云雾的影子正极慢地浮游。
沧荒的野地上不见一处房屋,横倒在大地的死木连皮都被蝗虫吞食殆尽。皮杆边缘如血,露出黄黑的韧部,平添出一片凄惨与孤寂。
那一晚,珀斯国大皇子杀尽全村族人,后来又一声令下,用大火烧尽了整座村庄。
自此以后珀斯国边境的山层里再无辛劳耕作的族群与热闹人烟。
森林中焦火燃烧了数月,烰烟弥漫天地吞噬世间,终致人亡畜殆草木不生,无一幸免。
后来,上天下起了一场倾盆暴雨,仿佛无声地吊唁这片山林里枉死的亡灵,最后在土地上留下一望无际的苍凉黑尘。
夏灵从马背上跨下,走在枯死的土路中。
她凭着幼时的记忆踩在凹凸不平的荒土上,一步一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黄沙与风席卷着干燥的腥气迎面而来,额前几丝细碎的秀发吹起,露出莹润的面容,连同睫毛也在微微颤动着。
林英跟在她的身侧,两人的手再度交握在一起,他们的外侧各牵着自己的马,二人肩并肩行走在中间,一同向前而行。
“这里背山环水林涧相交,原该是个好地方。”林英抬起首环顾这里的景物,同夏灵说道。
夏灵点点头,对他说:“从前我太年幼记不深刻了,但印象里家一直是美好的地方。林中小溪里的水很甜,羊群洁白得像天上的云。我会追着动物在草丛里疯跑,回来总能闻见奶茶和饭香。”
脚下踩动的沙石碰出声响,陈年未升人烟的空旷土地独有一股寂寥的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与夏灵说的有违甚异,然迎风行踏而过,却不予人生杀屠略后遗留的阴冷渗骇之感。
夏灵走得很慢,仿佛脚下每一步都被她拖长延续,刻意地放缓着这片天地中万物流淌的速度。
林英与她同步同速,身边的马不时发出一声鼻息。
夏灵望着眼前荒芜的景物,朦胧的回忆逐渐浮现,与眼前真实的画面重叠出另一幅繁茂生机的景象。
莹绿田野外炊烟袅袅,村民们挑着担走在街上,远处山羊成群正低头吃草,越过溪河来到涯边,展眼可见山脉相连,天高地阔。
她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从开始记事起,稚幼的她就一直在由各个族人照料。
族村里每个人都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悉心养育,所以在夏灵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总是能凭着自己的喜好决定每日去哪家吃饭,晚上又睡在哪家屋中的温床。
所有人都极为呵护宠爱她,大人会给她做美味的饭菜,让她穿绣纹精致的绵软衣裳。比她大一些的孩子会同她一起在山间玩耍,遇到危险会冲过来挡在前面保护她。
她是被全族人爱护的孩子,也是这片土地凝结的晶石。
夏灵攥紧林英的手,喉间发出一阵隐隐的紧滞。
风吹动了境天的荒谷,从陈年屹立的石崖间隙依稀刮过,仿若回应着自远方而来的惦念与呼鸣。
这一刻间,夏灵心中终于不再充斥血腥与残酷杀戮的噩梦,旧时的记忆慢慢化作日光下照映着霞红光斑的溪泉,模糊的一切一点点变得多彩起来。
她抿紧唇,绷住体内冷与热相互抵抗的劲,潮湿的泪模糊在眼眶之中,鼻尖变得微红。
她用牵着马缰绳的那只手抹了把眼睛,温热湿润的触感划在手背上,被风沙一吹,感到阵阵冰凉。
经久归家的孩子纵然在外无恙,可当踏上这片乡土便顿时涌起了浓烈的怀恋与不知从何而起的委屈。
……让她不知从何言起,又从何回望。
林英伸出手,与她从相握的姿势转变成十指交叉,使之更加牢固地扣在一起。
他体会得到姑娘的思绪,亦能品出她深底那份稚嫩且又尤深的沉重心愫。
他凝视着姑娘愈发变红的眼睛,半晌缓声说道:“看到你健康长大,族人在天之灵也能欣慰了。”
走过广阔的荒野横木,日光普照在土地上好似残酷地摄取地上万物早已干涸的水分。
然灿阳又遮掩于云中,落下的光线温暖而柔和,又好似在以自己的能为孜孜不倦地给予此天地万物一片沉静的抚慰。
夏灵的指尖叩进林英的掌骨,行走时带动两人手腕交叠,脚下的土路辽远而结实。
她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脆弱与坚韧中相互游动,犹如一面不停歇的转盘,在一次复一次经走过两者截然不同的情感时,裹上一层再一层更为明亮的盾彩。
最后,她因眷爱而得以脆弱,又因身旁所爱,再得以坚强。
“听,他们也在欢迎你。”夏灵抬起头,迎接近身的风滑向脸庞抚过耳廓,像是聆听来自遥远的嬉笑,在一片记忆的烟火中体会到久远的热切与温柔。
林英握着夏灵的手,随同她一起扬起首,感受夏灵所感知的一切。
刮卷起尘土的细沙嗅在鼻间若有甜与苦交织的味道,让耳边的声音从低沉变致喧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