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从浅梦中逐渐转醒过来,面颊感受到几度细柔的痒意。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是男人宽大的肩膀与锁骨,以及交领上藏色的龙纹。
“陛下…”他的音色朦胧,呼吸稍有些温热,薄红唇瓣轻启,自带一股浅淡的檀香。
赫连熵听到青年的声音霎时心跳得极快,抚在他脸上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男人身上崭新的锦衣龙纹被梳洗后的黑发滴落上水印,使其比之衣裳的原色更偏赭蓝,在烛暗的夜中看起来愈加深邃。
景玉甯撑起上身,一双珀浅的瞳眸在夜中宛如淡金。雪薄的纱衣随着他的动作下落滑平,垂顺的发尾于风飘动。
与青年这双眼瞳对视而上,赫连熵平生第一次生起畏怯与怡奋交加的心绪。
追悔,恼怒,怅恨与怨愤如湍急的岩浆将他吞噬淹没,可在这同时竟又徒生起几番喜悦与欣忭来。
复杂深烈的矛盾让男人在炼狱与仙境之间不断腾云穿梭,犹如澄澈的泉水浇在铺天盖地的烈火上,使这燃烧在沉黑空雾中的烈焰得以冰火交势,翻滚覆腾。
半晌,赫连熵压抑住满腔轰鸣,低下声温柔地对景玉甯说道:“今晚夜凉,你膝上有伤昨日才用了药,不能再使寒风侵骨。”
说着便将手下落捂住了青年并拢的膝处,待用手掌的余温捂热了上下膝骨,才又收回去,继而以付有薄茧的指腹描摹上景玉甯秀美的轮廓,从面颊到耳廓一路再到下颌。
青年的颚骨轻润赢薄,摸起来精致透润。眉间之下鼻骨挺翘着,自鼻尖扩散到整个容貌都肤如凝脂,眉眼秾丽。
眼前人每一分每一寸都长在他曾于无数个日夜中脑海里勾画出的小美人模样,姿容漪艳却不浓色妖娆,一举一动皆不差一丝一毫。
赫连熵望着景玉甯宁静的面容,此刻这双金浅的眼瞳之中,倒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男人再抑制不住咆哮般汹涌的爱意和思念,指尖上力道一时轻一时重,勾画在美人轮廓上的弧度也愈发顿挫曲折。
“……玉甯,对不起。”
然而许久后,赫连熵只说出了这简短的一句道歉。
他的声音里带有几不可闻的轻颤,有如眼前人正似一缕轻沙,星许碰触过后便会消散在视野中,继而再也见不着更寻不到。
他的话音一落,一切再度归于寂然。
庭院中除却水流与风声,唯剩下沉闷的呼吸犹如巨石闷压在井口,堵住了近乎所有的光源与空气,上方只映射出几柱细小的光线从隙洞透入深底,在漆暗之中微弱得连池底的水面也够不到。
景玉甯眸色波动,神情稍显凝结。
从男人流露的神情里,他已经知晓事态确是走往了他所担忧的预料中。青年垂下眼睑,羽睫若黯然落扇,一时间自己的胸口也翻云覆雨起来,以至呼吸都变得愈发稀薄。
他的手在袖摆下攥紧,指甲抠入掌心留下几道深青的月牙印记。
分明早在赫连熵来临之前就做好了万全预设,自以为便是被男人揭露青夜宴的初遇也足能淡然处之。
可是为何,他的心竟还是会如此絮乱?
一时间深藏在层底的憎怨不甘和委屈有若万般惆思冲破了理智,一股脑儿地如惊涛骇浪般往上窜涌。
……明明早就该放下了,本不应再有什么繁杂多余的情绪。
良久后,景玉甯强迫自己面静如平水,鼻息间微嗅着帝王独有的龙涎香气,抬起眸对他说道:“陛下坐拥九州,是大尚国正统天子,何谈对不起谁。”
他有心为彼此留下一点沉渊的余地,因而不想把话全然挑明。
可赫连熵偏不依他再有任何退拒,片刻瞵睇过后,忽然上前,一把抱住了面前皓净的青年。
不同于二人间任何一次相拥,这一次,男人不带有一丝情欲,不待青年是否回应或是推拒,只是牢牢地紧抱着眼前的人。
他任凭墨丝勾划鼻尖,只一味深埋进美人细软的脖颈中,闻着近日里渴盼已久的熟谙檀香。
男人的呼吸漫长而沉重,在细微声中已是哽咽难鸣。先前流干的泪坊镳短暂凝固的冰,一旦遇热又逐渐湿漉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赫连熵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沉痛的三个字。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在青年边侧的发丝间,后而沾染在修长白腻的脖颈与青年侧边的面颊上。
景玉甯就这样被动地被男人抱在怀里,他双手抵在赫连熵两侧的肩头,每一下贯连而温热的触碰都能感受到近似癫狂的震颤。
过往的经历让他下意识做好被顷压而下的准备,可对方却顾及着他双腿的伤势,只俯下身把他笼罩在这把铺满皮毛裘袄的躺椅上,再没有以往强势的冲击。
这让今时青年所能感受到的,唯有龙涎香不留缝隙的强悍包围,与男人剧烈跳动的胸膛。
这一刻,景玉甯忽然觉得,正紧紧抱着自己啜噎的男人不再是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冷戾君主,也不是剿杀生母党羽与歼灭珀斯强国的无情帝王。
他痛哭得就像一个年方十岁的孩童,沉闷的呜咽带着无望的嘶吼与痛悔下的委屈,无一不清晰地灌入景玉甯的耳畔,让青年再不忍将其薄情地推开。
赫连熵把整张脸掩进青年的脖颈与幽香浓密的发丝间,泪水同时浸透了景玉甯半面臂膀,使衣纱上的温湿久久不下,黏合在纤薄的肩头,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色。
他感触到自己的后背被青年一下接一下轻轻地拍着,湿挼的唇鼻不断摄取妻子身上仅有的檀木香气。二人的乌发相互交缠轇轕,莹月之下宛若星河鹭起,幽云水榭。
近旁池上荷灯衍衍漾动,水波中涟漪着一片覆又一片的浪纹。月宵被乌云转瞬罩住了光辉,在大地上铺盖下无边的暗影。
……赫连熵不时便泪布满面,血红的黑瞳不见凶煞狠戾,有的仅是痛苦与悲寂。
他深知,自己再承受不起一生所爱从失而复得再度得而复失。
倘若再有一次,他当真会疯。
男人几近啃咬在青年修长的脖子上,留下一片又一片鲜艳的红痕。
他曾身护坚不可摧的硬厚盔甲,有如一只矍铄的鲮鲤把要害蜷缩进深底,以坚硬的甲壳抵挡一切危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