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上一向做得完美无缺,旁人看去无不有明君忠臣之范。只是若说其心中对君王有何钦拜之情,那不过甚乎其微。更多反是一种欣慰,毕竟若连天子都智谋不过稚童,那这天下便也没什么意思了。
景玉甯坐在赫连熵的身边,庞大凤椅之上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目光中尚无辉照清芒,也无暗影沉漾,尽是一片宁静无澜。
下朝时,赫连熵主动揽上皇后的身子,不同于以往的亲密,这次他带上了示好之意,只是不料,被人退下一步不着痕迹地躲了开。
待走出政华殿再也看不到身后的朝臣,景玉甯终于启唇说出了今日里第一句话:“三年田亩规耕,陛下好谋略,臣实在佩服。”
听出青年的话外音,赫连熵停下步子,低声俯视着他,断言道:“玉甯在生朕的气。”
景玉甯听着倒是笑了,唇角勾出一抹冷淡,带了些讽刺的意味:“陛下帝王权术运筹帷幄,臣不甚惶恐,又怎敢生陛下的气?”
赫连熵黑瞳逐深,最是听不得他这种不冷不热的语气,于是一把抓住了人纤瘦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近前,“朕知道你在气什么,也明白你是为了什么生气,但是玉甯,朕不许你同朕这样讲话,你我夫妻,有什么不能讲开了说明白?”
景玉甯闻言抬起眼瞪向他,浅瞳犹如刀刃生生割在这位坐拥九州百川与万千子民的帝王身上。
“陛下想要臣说明白什么?”他冷声反问。
布局三年用田粮尽毁之策引蝗虫涌进珀斯国开伐征战,珀斯国该是怎样也想不到,最终打败他们的不是什么炮火铜铁与震鼓雄兵,竟是漫天淹地的虫子在瞬息间把田地啃食殆尽,留下一片凄凉的荒原。
这耕地引虫说来容易,可这三年里大尚国有多少良田被毁?这些虫子毁灭的到底是珀斯国,还是百姓辛苦耕作的庄稼、赖以生存的骨血!
“陛下对臣说过,您向边地派发了粮草播种。”他盯着赫连熵,一字一句道,“现在您可以告诉臣了,那些粮草究竟是用来给百姓裹腹,还是牵拉蝗虫的一道引子?”
赫连熵蹙起剑眉,面对青年毫不遮掩的愤怒与咄咄逼人,他抑制片刻,最终对上那双冰冷的眸目,一时间看到这双狭美的浅眸与夜晚溢满厌恶的瞳羽相撞,男人的心口不由得抽痛起来。
他喉结滚动,最后沉郁地反问回去:“大尚国几十年边疆征战,军饷、铠甲、兵器、粮草,你以为哪个不是出自国库再出自于民?亡在沙场的军兵尸首无数,相较之下,田地被毁,百姓三年吃不上粮,孰轻孰重你可分得清?”
景玉甯眯起眼,不禁寒道:“陛下是想说,您此举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赫连熵重下声音:“朕无罪!何论今时还是千秋。”
他的眼神终于严厉起来,“家国安定靠的是将士的血、火炮与弹药,凡是征战注定有人要做出牺牲。”帝王凝住他的皇后,说道:“朕不管他们是将军还是百姓,国破则家亡,天下之争唯看成败。”
胸腔如被雪霜固结,景玉甯冷目以对,沉下的声音阴瑟似锋:“所以,您所谓的成败便是让大尚国边疆的百姓饱受蝗虫之灾饿死荒死?这简直是莫大的荒唐!”
他瞪着赫连熵的双眼中泛出隐隐血丝,“那里的百姓哪个不是因信任朝廷才会听寻田官之命择地耕田,可他们又得到了什么?”
青年甩开被男人抓住的手臂,“珀斯国灭,功劳名誉尽归君主与将军,陛下以为免去了灾民今年的付税,他们就该对您感恩戴德?”
回想着事发时的一幕幕,料是景玉甯也不免一片恶寒,“陛下何以在那样短的时间配合沈将军派兵接援,最令人寒心的难道不是这一切早在国君的算计之中!”
听人如此痛斥,赫连熵半晌闭了下眼,继而沉声陈言:“玉甯,这世上从不存在任何一个能以国为计量的桃花源境。”
“家国皇权与君民政统,以小舍取多利乃稳健江山的帝王权术。朕从前同你讲过一句话,皇帝博爱胜于无情,无私爱无小我,虽非圣人却近乎圣人。”
他碰上景玉甯的手腕,再度抓紧,“朕非圣人,博爱尤微,唯一志向是做今朝一代明君,护大尚江山国泰民安。”
他低下声,黑眸中映照着妻子的面容:“征战成败关乎一国存亡,家国面前赫连皇权势途在握,百姓又岂之为何?”
“玉甯,你与朕不同。”帝王不容拒绝地拥住青年瘦薄的身子,“朕爱你之胸怀,爱你之诚心。你可以指责朕,怨怼朕,但有一点你不能。”
龙涎淡香闯入鼻腔,高大的身影覆面而上,“你是朕的皇后,是赫连皇族的君主,纵以仁爱得人心,然君权当首,必即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