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眉心蹙起,盯着她手中的白玉如意观量许久。
雪白润泽的玉石亮洁清透,上面未有一丝沾染的污秽,整个玉身像是碧海湖波,微微弯曲。雕饰在上的牡丹婉约萦绕,像是一位淡雅的美人,只静静地躺着。
景玉甯上前挪了一步而后又停了下来,神色稍显凝重。
他实在不知自己为什么每次见到这只如意都会心中生起莫名的惆怅与委屈。
攥紧的手指在衣袖下慢慢地展开,极欲伸出手上前碰一碰。可在他动作之前,倏然又有另一股力将人温柔地包裹住,只让他悄然地凝望着。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亲近好似一道遥远的声音传进耳中,那声音仿若微风一般轻柔和缓地对他说着:还不到时候,莫再多问。
二人静默地僵持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景玉甯在两股力的牵引下最终选择了后退一步。
他直视太后的双目,端正身子,沉声言道:“先帝负您,您恨先帝,无可厚非,可您不该因恨而使得天下百姓临于危难陷于火海。”
他几步站定到太后身前,眼瞳中满是怒与责:“一人之恨,为孽,众生之怨,为罪。您以恨致千万计百姓亡命,他们又何曾负您?”
媵都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苍苍蒸民谁无父母?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他们原本可以活在太平盛世中团圆安乐,可人心之津啸却把他们吞进无间地狱,坠至吾不食人,人将食吾,卖儿鬻女自充腹耳。
太后可悲可怜,可那些人又何罪之有?
“谁让这天下是他的天下!”女人平生最痛恨别人以此来指责她,当即厉声大喝,尖利的吼声震得大殿都在颤动。
“先帝一辈子只爱过两样东西,一个是那贱人,另一个就是他的江山。”太后眯起凤眼,上挑的眼尾增添戾气。
她拇指的指甲扣进白玉如意的细缝里,那点丝微的檀木清香显然熏染不进浓烈的帐幔中去。
“那贱人已不得好死,生生世世只配沦作贱奴。”湛红的流苏遮挡在一面柳眉斜上,怨嗟之声不绝于耳。
“凡是他的执念与爱,哀家都要毁掉!哀家要让他在黄泉路上好好看着,他所爱的一切都将因他造下的孽而长蛀消尽!那些雄伟的帝王志向必定沦为天下最大的笑柄,我要让他被万世唾弃,死不超生!”
凄厉的吼声刺进景玉甯的鼓膜,尖锐的穿痛让他脖颈微栗。
女人迸射出的极端恨意让青年本能地感到惊惧,她的爱与恨已经化作了蚀骨的执念,折磨着旁人更束缚着自己。
他看着太后,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恨入骨髓,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景玉甯立在原地双腿有些僵硬,在起初的日子里他原也同别人一样认为赫连熵对自己的母后太过绝情,以为帝王生性就至此无情。
可时至今日,当他真正体会到帝王的威势之下每一件不为人知的艰深与孤独,青年的心似是在结冰的细缝里淌出了水,不温不冷却逐渐润泽了无数细微的冷硬冰碴。
帝王在与李党的对局中踏出的每一步都不只是为了大尚国的苍生,其中更有一份母子间的怨怼。
当这个女人将自己对男人的恨无形中加注在了子嗣身上时,赫连熵其实也在隐忍与日益强大的征途中一次次默声地抗击。
十几年深宫囚锁,太后无一是想毁了他的,可比起杀死亲子,这位母亲更想慢慢地熬煎她的孩子。
她想让自己与先帝的儿子健康且安全地活着,但同时也要让这个孩子生命中的每一次呼吸都必须活在她亲手赋予的阴暗之中。
赫连熵于她而言,是骨肉,也是恨的延续。
“陛下念及您为生母,不忍太过苛责,臣也不愿为您担下孽果。”紧张肃茫的气氛在片刻之后被景玉甯轻声打断,他向前走了半步,如是说道:“国土危脆,心及恶源,形为罪薮。”
“往后臣依然会尊您为母后皇太后,循儿媳之责,不加轻怠。”他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胜败之分,平淡得似是清泉溪水,清亮而宁静。
太后抬眼眯起来看他,纵使青年看起来温婉淑德,但凭阅历,她又怎会听不出这言语中的威胁。
——真是后悔啊,给熵儿找了这样一个妻子。
不仅把熵儿迷得死去活来,更是凭本事搅动起前朝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