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石路大道上,帝后低语足有一刻。后来见帝王呼出口气,无奈地对着他的皇后点了点头,神情满是忧心地张开口,那嘴型好像是在说:小心一些。
景玉甯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到最后也没同意让男人跟自己一道前去,他只带了陆齐与夏灵随在身侧,但男人还是不够放心,坚持把林英也塞给了他。
几个人折身走上另一条道路,不过多时福禄宫就近在眼前。
殿门处的牌匾依旧璀璨夺目,但紧锁的大门上依稀可见刀剑砍下的痕迹,徒有一种阴暗的氛围。
这回不同于上次,福禄宫的掌事宫女没能开门出来迎接,换而打开大门的是御前侍卫,他们各个表情严肃,见到景玉甯便当即整齐地下跪行礼。
景玉甯低下颚掠过他们每一个人,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福禄宫金柱玉璧奢华如旧,白玉的台阶上不沾染一丝尘埃,像是比节气更早地步入了冬日的冰天雪地,金艳的雕柱上栩栩欲活的神兽被牢牢地镶嵌在内,仰头高鸣挺拔而伫立。
位于正殿中央的西域喷泉中盛开着几朵巨大的粉莲,荷叶游底漂浮,随着流动的水暇意地荡着,从远看去真是一片美景,但在如今这个季节却也生出了一股诡异。
陆齐夏灵与林英被景玉甯留在了外面,他只身一人推开正殿的大门,双手并拢放于身前,规矩地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殿中约有十几个侍卫看到他的到来都迅速地叩首行礼,景玉甯颔了下首,低声但不容拒绝地命令道:“你们都出去吧,本宫与太后说会儿话。”
而今被命看守福禄宫的侍卫都是赫连熵的人,他们对景玉甯自然不敢有丝毫违拗,只是这些人也知晓皇后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唯恐他在这里遇到任何不测,因此片刻犹豫之下领头还是谨慎地开了口:“皇后娘娘,可否留下一个奴才在这服侍您,若遇…有事突发也能护您周全?”
景玉甯淡淡地扫了眼说话地侍卫,道:“本宫不会出事,你们有心了,且下去吧。”
这是主上第二次发话,侍卫是再没了办法,他们只得起身向后退下,出去后并把门也关了上,分别站到离入殿最近的几处位置,不肯有半分懈怠,都提起了一百个专注加以待命。
待殿中再度陷入寂静,景玉甯向前走了几步,当穿过一帐帘纱时,太后的声音终于在远处响起。
“你们赢了。”
景玉甯闻声向前看去,只见太后面上浓妆艳抹,红色的唇瓣鲜艳夺目,正斜着身子躺在一座铺满雪狐皮的太妃椅上,手里一下一下抚摸着放在身前的白色玉如意。
容貌看起来年轻依旧的女人丝毫没有身为败者的颓萎,气势仍是往日里的矫贵孤傲
景玉甯走近她的身前,行下一礼,把她的话接了上,道:“母子之争,哪有什么输赢呢。”
“陛下放李大人回府了,除去罢免了他与李党所有官员的官职,一切照旧。今日朝中陛下已经决定,除非万不得已,不欲对李氏赶尽杀绝。”
太后换手托在脸颊上,无不充满恶意地打量着这个本事不小的儿媳,红唇翕张:“你看起来挺得意的。”
“一个从大婚夜被丈夫罚跪门外听其与他人欢好的贱妻,到与皇帝推心置腹帝后同朝,你变得多风光啊,想来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吧。”
景玉甯眸光动了动,金浅的瞳色随之暗淡下去。无论多少次,无论他是否还喜爱这个男人,每当被人拿以大婚夜指摘,心果然还是会痛的。
只是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他自己也辨不明的积愫。
“是不容易,”半晌青年人叹了口气,沉吟道:“入宫前臣怎样也想不到,陛下在宫中被教导出的素养会是这幅模样。”
他侧眸看向太后,吐字如冰寒:“臣当夜所受之辱,又何尝不是在彰显赫连皇族的品行?”
这句明讽被景玉甯说得淡然而柔和,若不仔细听还能以为成是一句夸人的话。
只是这紧接着的下一句,就在棉中带了几分锐利:“如今算来臣在宫中也有了些时日,倒是愈发能理解陛下的一些作为。古人常云,爱其子,择师而教之。陛下无师自通已是旷世奇才,只可惜贤淑才品,非得良教。”
“良教?”太后笑出了声,护甲抓在玉如意上发出一道刺耳的尖锐:“哀家可从不敢教导他,他是被先皇养出来的,有什么仇什么怨你有本事去找先皇,来找哀家做甚?”
景玉甯薄唇抿起,堆攒在深处的怨被骤然挑起便迟迟不肯落下,少顷后,他闭上眼吁出一口气,明知太后是存心膈应自己,于是不再同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争辩。
“太后,不知您是否晓得,陛下对您原是尊敬的。”他神色平静,把来时路上想说的话缓缓道出:“这些年陛下眼看李党无恶不作丧尽天良,那时他确是尚无遏制之力故而不曾与您诉说过什么,但那时他又何尝不是在给你们收手的机会。”
太后听着他所言,临到末了柳眉上扬,倨傲地寒笑起来,“如今连你都敢教训起哀家来了?”
她双目透着狠绝与阴毒,讽道:“不过是个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你们又懂个什么?无论是你还是熵儿,谁不是出身优渥享尽富贵?你们说你们愤慨人间疾苦,可你们又何曾真正亲临过这些疾苦?”
说话时她头上的流苏血珠相碰,发出噼啪几声低靡而晦郁。
景玉甯的眸底荡下暗影,声音沉重,毫不相让,“没有亲临灾祸难道就会不知这天下百姓是被你们如何凌辱践踏?为了自己的身家富贵你们让多少凭本分老实过日子的百姓一夕间家破人亡?”他眉宇微幽,恨责之意更显,“您出身李氏,李府那时虽不及臣之家父权势宏博,但先帝在世时也算皇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姓,若要如此说,您与臣只怕还不及湘贵妃三分有一。”
此言话中有话,藏利刃于无形。
太后脸色变得渗黑,旋即阴戾道:“景怀桑的儿子果真是巧言令色,说得就跟你们景府有多么清白似的。”
提到景怀桑,她眼中恶毒更甚,“他自作聪明,以为没了李家照样能持转你们,可他也不想想,以你和熵儿的心思,只怕我们倒了,下一个就该是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