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颔首,笑着道:“那就劳烦岳臬台看好宗卷了。”
萧越在旁从阁老看向岳黎,最后拱手也道:“今日辛苦,请岳臬台保重。”
岳黎行礼:“多谢各位。”
待所有人全部离开大牢,岳黎挑起桌上一盏烛灯,独自一人去往长廊的深处。
紧闭的通道回响起他的脚步声,直到来到最后一间漆黑的牢屋,他停在铁栏前面,往里轻微地照了一下。
“丛骓,你知人在何时最难熬么?”他冰冷地开口,残忍地说:“对你来说,是等死前这最后几夜吧。”
里面的人动了几下,铁枷发出几许拖声。
岳黎把烛火往里面伸入,照亮起整间牢屋肮脏的墙壁,血液与污秽四溅,气味难闻至极。
丛骓往前爬着,披乱的头发与断落指甲的几个手指流满暗红的血,他赤脚蹬进地缝,浑身沾满杂草。
岳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启唇再道:“你看看这间牢房,是否觉得很熟悉?”
光源贴近屋内,把丛骓污浊的脸照得清楚。
他瞪大着眼睛,来回张望,尽失血色的脸因恐惧而扭曲狰狞。
岳黎沉下声,一句一句叙起从前:“你记不记得,曾经你也是在这里,在这间屋中,诬陷岳康,严刑逼供,对他施私刑苛虐。”
“你在他的身上烫满刻有羞辱字眼的烙印,剥去腰部以下皮肉,日日在伤处鞭打,晚间更是用土布袋活活压废他的肝脏。”他言得极缓,每一句都让丛骓更加惧怕。
这些话比起帝后的圣旨与宣判更骇骨可怖,因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丛骓更清楚他当年到底都对岳康做了些什么。
“……你要用私刑报复我?”丛骓牙齿打颤,双腿哆嗦趴在地上全身都快丧失了力气。
“你不能这样、私自残虐刑犯是重罪,你、你担待不起……”他停下前爬的动作开始蠕动地倒退。
岳黎的目光犹如在看死人,神情毫无波澜地瞧尽丛骓的丑态。他心中痛与凄凉交加,最后只剩下对蝼蚁的讽刺,与对自己戕嘲的冷眼。
他实在不愿去想自己的父亲是惨死在这群龌龊小人的手中,整个岳家的生死荣辱皆由他们摆布。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以为我会因担不起罪就缩手缩脚拿你无何?”半晌,他幽冷反问。
丛骓神情一滞,自被迫沦为阶下囚至今,他未有一日不被恶鬼反噬吞咬,空洞的眼神如同死鱼。可片刻之后他又徒然面色一变,拼命嚎叫起来,向外面呼喊求救。
岳黎对他的叫声充耳不闻,只把双眸凝住在这间牢屋的每一处。
那一年,他在赶进大牢把父亲救出来时,也曾踩过现在所站的位置上。
当日阴天昏沉,他看不清屋中有多么惨目忍睹,只记得父亲浑身是血与疮,整个人没有人形,从廊道到门房都充斥着恶臭的血腥味。
他眸中寒芒闪动,肃杀冷厉。
如今,他与丛骓以截然逆转的身份再度来到这里,这回他终于把这座屋子看清了,从地上每一颗枯草看到挂满铁链刑具的架太,最后一寸一寸注视住墙上的污浊与血迹。
这些陈旧与残忍的污渍中,有他父亲留下的痕迹。
“只可惜,我没你这般卑劣…”在丛骓扯破嗓子喊哑以后,岳黎在阴郁中沉道,“…也没你们这般下作。”
丛骓僵面呆滞,可接而又笑了,他抬起头死死盯住岳黎,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看我…不就是想听我在临死前能为你父亲岳康忏悔么。”
嘶哑的声音阴戾狰毒,他抹了把口水,冲岳黎狂嗥:“那我就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一日一刻后悔过!”
满目的恶意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岳黎吞噬,他大笑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如何在这里侮辱残虐那条老狗的哈哈哈,凭你,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得到那些刑罚。”
丛骓从地上慢慢坐起来,灰黄的脸上只有眼睛泛着刁诈的光:“我当真是痛快极了,看着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折下傲骨泡在屎尿里吃起东西,到头来你们浑身上下不也臭熏天,和我们有何区别!”
岳黎闻言攥紧拳头,在衣袖下颤抖不止,气场迸射出憎恶痛恨:“纵使皮肉被你们泡进污浊,父亲的灵魂也绝不会沾染上你们丝毫的龌龊!”
他红起眼,怒目只中一拳锤在铁栏上,巨大的震动让丛骓又拾起了惧意。
“你们不过是阴沟里最卑微的蛆虫,做着德不配位的黄粱大梦,即便你们能杀死无数忠贞之士,也杀不绝心持一片净土的清流跟忠良!”他声音厚重,毫不遮掩眼中的蔑视。
丛骓倒抽一气,适才还嚣张的眼中当刻只剩畏缩忌惮。
岳黎收回逐渐起出紫红的手,冰寒道:“不用妄想我会一怒之下赐你痛快,你是大尚国的罪人,死也必死在天下人面前。”
丛骓瞳孔聚焦,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以为你这就算赢了吗?不是!什么也不是!”
他疯狂地往地上撞,铁枷旋即把他拴得更紧,直接提起来勒在了柱上。
“我不过是站错了队选错了派,难道你们以为于霏就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过是幸运地站对了!归根结底我们有何不同?”他背部被铁柱重击,溢出一声悲咽,口里重复最后一句:“……我们有何不同,有何不同啊。”
岳黎没再施舍给他任何多余的视线,有些人坏到了骨子里,到死也不会明白。
他抬步转身离开了这个绝啼之地,身后不断地响起丛骓的声音,那声音来回不停问出着同一句话,直到消逝在走廊黑暗的深处。
大牢的烛灯在遇风后散去光芒,岳黎挑着燃灭的灯独自伫立在夜风中。
那火光若隐时爆出了一小记火花,橙黄的闪光像是吹散起忠魂的亡魄,也像是熄灭了奸人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