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匾额摘了,没有那张金漆的匾额,整个府邸灰扑扑的。今年入秋很早,霜寒露重,小雨时落时停,夹着冷风,吹得人发抖。
我花了好几天收拾屋子。找出一张掉漆的小摇床,挂上旧年的金铃铛。摇着这东西,沅水就不哭了。安排好吃的用的,这才想起怀东,他去哪里了?送我们到家后,他就出去了。
对于小冰成为皇后这事,怀东从没表达过欣喜。我猜他不喜欢她嫁给单立。如今她下落不明,他憋着一股气,一定找单立理论去了。放下家务,猛地抽回神。这可如何是好?他那副耿直的牛脾气,若冲着陛下口不择言,只怕要得罪人的。
等到怀东和无浪回家,他俩却闷闷地皆不啃声。原来他们一直没见到单立,甚至连宫门都迈不进。
怀东说:“守宫门的羽林卫我全不认识,出入要手牌,问什么一概不知。”
见不到单立,比见到他更令人不安。小冰就这样消失了,没人给我们一个交待。心里这样想,但我不敢吱声。因为怀东已然心怒意懑,我怕引得他更急燥。国公府乃至整个京都城,不再是熟悉的模样了。屋檐口一直落着雨珠子,滴滴答答,弄得我心里湿漉漉的。
这天我出门买米,找了几家铺子,不是歇业就说没货。找到春风楼,店家终于拿出几斤面粉,我见柜子内还有蜂蜜和牛乳,用银锭子都换来了。装货的间隙,另一辆缀白苏的马车渐渐驶近。
分辨出那车上的素衣妇人,我随后喊:“元少夫人,还记得我吗?”
她是元茂喜的母亲。那段在京都小住的日子,她们母女对我很好。而且喜儿能说出我的全名。
妇人停顿片刻,她没忘记我。很快上前携起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了,”她微垂着眉角,“南宫家早该有人来的。皇后娘娘就这样没了,我们都很难过。”
我便打听喜儿在哪里。
少夫人的眉眼更灰暗,阴沉的风吹着两鬓灰发,而她一身素服,毫无装饰。
我的心咚咚直跳:“喜儿呢?她不会也…”
少夫人按住激动的我:“是喜儿的祖父,他过世了。家里的法事刚做完,我来订些东西,好叫人送去寺庙。”
这时春风楼的掌柜送来一份斋菜目录,请我俩进去说话。
停顿片刻,又有一辆宝蓝顶盖的马车,急匆匆地似风掠过。眼见一位端庄的贵妇露脸,面容严肃,与元少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皆一怵。
那贵妇裹着深色貂皮,撩开车帘,开口就问:“老太公离世,郡主府遣人去告慰灵堂,娘子怎么拒之门外?”
少夫人很冷淡:“闵代英怎么不来?他做主弄死我家翁,只遣小兵小将告慰一下,这不合礼数。”
贵妇立刻怨怼:“大娘子休要胡言。英儿有什么本事,他能弄死谁?倒是老太公生前可劲地挤兑他。拉着前桥阁,当众给他下马威,杀他的人,逼他的人走。如今他两眼一闭,留下一堆人,继续跟咱们针尖对麦芒。郡主府从未得罪过你们。英儿究竟哪里做得不对?陛下还未说话,你们上赶着替天子行事了。”
少夫人难得提高嗓音,压抑着愤怒吼:“他简直无法无天,郡主还要纵容他。我只是寻常妇人,旁的管不着,他扣住喜儿不让她见我,就是他不对。”
两个女人当众吵起来。掌柜连忙招呼郡主,抬出一箩筐的新鲜果子供她挑。而我拉着元夫人上楼挑斋菜。心里暗暗惊讶,竟然有人敢扣住元老相的孙女,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位郡主是谁,闵代英又是谁?他们既是皇亲,居然与丞相府为敌。
水烧开了,水雾腾腾升起,元夫人红着眼。京都的贵妇人很少失态的,我给她们弄糊涂了。后来她对我坦言:“如今羽林卫都听闵代英的。他们抓走前桥阁的阁首韦大人,要在年前处决。人心惶惶,我想带喜儿回去,却怎么都见不到她。”
这可太欺负人。回家后,我把春风楼的见闻悉数告诉怀东。哪知怀东只听见最后一句,尔后点头同意。他也打探到,目前京都的羽林卫只听闵代英的指挥。
彼时无浪和曹校尉都在。无浪随即说:“陛下如何能容忍这种事?”
曹校尉看着怀东,直言:“就怕陛下身不由己。咱们几番请求入宫觐见,都遭羽林卫阻拦,我瞧着就不对劲。”
正殿有柄生锈的刀,很久没人用。他握着那柄刀,无论如何,他要进宫一次,亲眼见到单立才罢。
“国公府的刀,永远守护着故国。若真有人作乱,先要抽干我的血。”
他说得凛然。眼见危险逼近,我慌忙阻止。你又打不过他们。
曹校尉不知死活地起哄:“公子,咱们的人暂时屯兵在清水坡,要不要叫他们进城?”
沅水给他们吵醒,呜呜咽咽叫唤着。恰好门外有人敲门,夜深人静,闻到铁锈的味道,我吓得一哆嗦。
就在那个初冬的夜晚,我见到传闻中的闵代英。作为一个恶人,他生得过于俊美。他静静坐着,月光清冷,勾勒出坚毅的下巴。他带着许多人进来,国公府的墙面布满人影,像静静上涌的潮水。
辨认完我们所有人,他的目光就落在怀东身上,突然说:“怀东,小心一点,别叫清水坡的人进城。军队无诏入城,按律就地正法。”
怀东微微冷笑:“我们回到京都半个月,一直受人监视。清水坡有任何动静,公子早了然于胸。”
对方没有否认。怀东又问他:“王琮呢?我记得羽林卫受他统领。他一直跟在陛下身旁,怎么找不到他?”
闵代英摇摇头:“他在东野林中了毒,需要长期休养。”
无浪又问:“陛下在哪里?他也中毒了?为什么阻止我们见他?”
闵代英就笑道:“怀东,今晚就让你去见他。我相信你。不过,陛下是否记得你,那要看缘分。前路漫漫,如果你指望陛下告诉你该做什么,恐怕最终要失望的。”
我浑然听不懂。怀东的眉头紧锁。
“你一个人去。”他继续说,“公主在内廷,她会给你带路。”
我抱住孩子,一手忙拉住怀东的胳膊。
“夫人别急。”他又瞅着我戏谑,“你怕什么?怕我分开你们,然后逐个杀了。如果我有这个心思,不用等到今晚。”
怀东嗖一下抬起那柄刀,指着那瘸子:“此时此刻,别用这种语调说话。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问完他,再来问你。”
闵代英举起双手,皮笑肉不笑。
“怀东,见完陛下后,请到清水坡与我汇合。你的妻儿和部下等着你。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深夜里,我给请上马车,临行前有人叮嘱我,收拾几包随身衣物。无浪抱着孩子,与我一起坐在车厢。虽然天性迟钝,可我有点明白,这是要赶我们走呢。
“京都容不下我们吗?”禁不住啜泣,“国公爷为国丢的命,怀东从来不争不抢。事到如今,我们连栖身之所都没有。陛下怎能放任一个陌生人胡来的,弄得我们如此狼狈。不知怀东见到他没有,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无浪沉默许久,尔后说:“三小姐走了。我们只顾自己伤心,忘记他的处境…”
他欲言又止。我啐道:“他是一国之主,一呼百应的。既然小冰这么重要,他就该看顾她的亲人啊。我看他早忘记我们了。”
无浪转头望着深色冬夜,接着又说:“世事难料。竟有闵代英这号人出现,而且羽林卫对他心悦诚服。谁会想到呢,究竟是福还是祸。”
我接过沅水。马车颠簸,她发觉自己没睡在熟悉的房间,随即扯开嗓子表达不满。接下来的路程,我只忙着哄孩子。无论怎么哄,她就只管哭闹。哭声伴随车轱辘转动,使这场寒冷的旅程漫长又烦躁。
车轱辘终于不转的那刻,远处的天空渐渐泛白。闵代英掀开门帘,他很生气。晦暗的光影下,我发现他也很疲惫。眼眶泛青,嘴唇干得快要裂开。
“女娃娃,你可要坏我的事。”他发觉沅水盯着他瞧,就笑嘻嘻对她说话。
大概陌生的面庞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她不哭了。然后闵代英伸出手,意思他要抱抱她。
无浪与我对看,不置可否。突然沅水小腿一蹬,我只好托着她的臀往外送。
他接过孩子,托着她的头。仔细一瞧,又望着我。
“咦,她长得不像怀东啊。”男人一直笑嘻嘻的。
我连忙跳下车。无浪已经把孩子抱回来了。
眼前正是清水坡的清晨。十来株银杏参天直立,漫天金黄。风卷过,石板路也铺满金黄碎片。
这时闵代英似有感叹:“这地方太美,溅了血太可惜。”
曹校尉走至我身旁。他说,羽林卫押着几个文官打扮的人,昨晚与我们随行。他们一路骂个不停。他不知道羽林卫如何打算。
我只想等怀东回来,嘱咐他不要多事。羽林卫似乎不打算久留,没有支营帐。我们的营帐支在向南坡,曹校尉带我先去休息。一夜未眠,放下帐帘,眼皮止不住耷拉下来。我靠着暖和的灰鼠毛,半梦半醒。突然听见怀东和我说,他要走了,然后身形越变越模糊。突然又发觉四周的人聚拢,拉开一张网,而我抱住沅水,不知所措。他们要干什么?猛地抬手一挥,却扑个空。原来那张网只是影子。
无浪摇醒我,那时大概正午时分。我坐起来,听见外头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