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三年的初春,沅水出生了。湖水漂浮碎冰的季节,永昌城的春天就来了。我们盼望已久,从秋天等到冬天,等到水仙花苞抽芽,绿叶簌簌颤动,终于沅水应声落地。我抱着孩子,多可爱的女孩,小嘴撅着,仿佛受委屈似的。阿博瞅一眼,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坐回角落,很阴沉地叹口气。他不高兴吗?这是我们南宫家的孩子。
很久很久,南宫世家没有新生的孩子了。佑珍和小冰知道后,她们会更高兴的。这是雍州嫡系的骨血,家族后继有人,本是大家的夙愿。即使微如尘埃的我,抱着沅水,也能真心实意感到欣慰。
鹊姐流了很多血,身体虚弱。阿博与她感情好,她卧病在床,他就一直照顾她。我羡慕极了,我常羡慕这对恩爱的夫妻。因为自己不走运,不恰当的时间,嫁给不恰当的人,这辈子只能凑合着过,看见恩爱的男女,我总要心生艳羡。这个世界,没人在意我,只有呱呱啼哭的娃娃需要我。我不想回家,就自觉帮他们照顾孩子。
沅水睁开眼后,我常瞪着孩子发呆。这女娃娃像谁啊?
这时阿博走近,一起瞪着孩子。
“反正不像我。”他研究许久。
我就笑道:“这么小,如何能看出来。你瞧她的眼睛,像雪融的水,初春的水,温暖冰川的水。”
哪知他冷笑一记,没半点动容。他说鹊姐怕是不行了,他要准备后事,孩子就交给我照顾。那时已是夏天,鹊姐常坐在床上,同我一起逗孩子。我以为她会康复的。
有一次,她看着我说:“沅水不属于乌洛兰氏,她应该回中原去。”
当时阿博站在窗边,他听得很清楚。夕阳穿透他的身体,他看起来很忧伤。
我从未了解过他。怀东恨他,不让我靠近他,佑珍的信上提及他不是好人。但我在永昌的生活太孤单了,阿博是唯一能说话的人。就算他是坏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足够卑微,卑微到魔鬼都忽视。
办完鹊姐的丧礼,他越发无精打采。这日我们要去新城送鲜桃,我有意叫他同行。去新城走走吧,那里处处喧哗,你不要老惦记着逝去的人。
“吵死了。”他一脸不耐烦,那会儿马车帘子全掀开,沿路正在大兴土木,“这么多人涌进来,又造瓦片房子,又种草木,垒假山,这里变得和中原一样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难道你不想家?
他却摇头:“家在哪里?雍州给我砸坏了,我不知该往何处去。”
可是雍州兴盛如旧,连汉章院都重开了。
他更摇头:“岁月更迭,再登场的人不是我们。”
我一脸疑惑:“阿博,你该回京都去。说起来,咱们家在京都连宅子都没有。如今有沅水了,置办家业不过分吧。小冰是皇后,她不能不管。”
他就笑着回答:“若二妹有机会回去,把沅水交给小冰。她不会不管的。”
马车到达市集,我忙着卸货。收货的人多了几个,原来听见永昌督府发送新鲜果蔬,大家都要领。怀东在此地颇有声望,见我来了,很多人上前寒暄。等我发完鲜桃,再把人送走,走去货仓一瞧,阿博竟然睡着了。这么嘈杂的环境,他竟然睡着了。
我对怀东和无浪讲述自己的担忧。看来他为鹊儿的死,伤心过了头。
怀东这么说:“我不会原谅他的。他应该回雍州谢罪。”
他早早写信给京都,请旨回一趟城。无浪也劝自家少爷去京都。自从他被岩浆烫伤后,身体一直不好。他想带他去京都治病。
阿博却说他走不动了。他想坐船,坐着船,顺水流方向,看看新的风景。
“怀东,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有天晚上,他来敲门。永昌督府离他住的竹屋有些距离,爬上小山坡,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怀东有些警觉,生怕他使诡计,手一直按着佩刀,同时把我挡到身后。
这时无浪从屋里走出来,他家少爷正在祭拜祖先。我走上前,桌上果然摆开一排南宫氏的灵位。
“二小姐,你来拜拜。”无浪喊我二小姐,因为小冰是他一直惦记的三小姐。
月光使那几座灵位分外凄凉,我不认识他们,可空气弥散着凄凉的味道。
阿博托了只油蜡密封的木盒,然后扔给怀东。
“别打开,拿去交给小冰。”
怀东问这是什么。
阿博说:“就是那天晚上,我抢过来的东西。现在不想要了,就还给他们。”
怀东倏地变了脸色。一步冲到他眼前,揪起他的领口。
“你真的有病!我把你的头拧下来,一起交给她。”
“哎呦哎呦,你轻点。”他懒得挣扎,“怀东,你把生死看得太重,把是非对错也看得太重。”
无浪要扯开他俩,哪知怀东抡起拳头,朝他下巴猛挥一记。我连忙扶住倒下的人,对面的无浪则抱住怀东,要他冷静点。
阿博按着胸口,咳了半晌。我对怀东很生气,他就剩半条命,他居然下手那么重。
怀东对我发怒:“你知道什么!若不是因为他,世伯一家怎会凋零如此。他居然有脸拜祭祖先。南宫世家出了这种异类,真是老天无眼。”
这时阿博转头说:“二妹,他这么凶,因为他怪我杀了二叔,杀了小月,差一点么,把小冰也杀了。你干嘛一脸震惊?你不知道这件事?哦,今天正好是他们的忌日。我干的事,从来记得很清楚。”
我的手僵了。他在说笑吗?怀东,我转过头,求救似望着他。
他推开我,眼底尽是不屑:“何必这么惊讶,天生地养,我作恶多端,本性如此。”
“怀东,别怪我了。”他自顾自笑着,“我自己过得不快乐,就不想让大家好过。你没有小月,那么多人还围着你。我就惨了,消失了都没人惦记。”
终于明白,佑珍在信上千叮万嘱,不让我靠近他。
“二妹,”他一喊我,喊得我寒毛倒竖,“告诉小冰好好照顾孩子,她老盼着咱们家多子多孙。”
“你…”我的手指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能残害至亲?”
无浪也很生气:“你告诉二小姐这些作甚?恨你的人还不够多吗?”
那个恶魔浑然未觉,大剌剌展开身体朝灵位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