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主上曾提及两次,属意我去铜雀台辅佐四叔,消息立刻流转于前桥阁,我还未受命,已有许多人来府上叨扰。不知这算好事坏事,众人皆夸我年少英才,好似除我之外,整个中殿没人能临危受命了。后来我问主上,自己能做什么呢,四叔都挡不住的风雨,我也挡不住。他挺真诚回答,河道是他即位后办的第一件事,不能搞砸。他不算说白话,介绍江湖上的柳家武馆给我认识,他们自称常年驻扎三川镇,江河汇流之地,每逢水患,修堤截水十分有经验。
单立说:“这事不宜动用羽林卫,老四和你带着江湖上的人,行事反而简便。“
那刻面前有两名粗黑汉子,一左一右叉着腰,而中间是位妩媚耀眼的妇人,妇人瞧我一眼,注意力落到我的腿上。
她笑道:“好俊俏的男娃娃,这腿骨是生来就坏了么?”
说完就伸手,刚触及膝盖,却被我捉住了。阿寿推着轮椅,叫她别动手动脚。尔后那几个粗鄙男女都笑起来。
主上介绍我的身份,大公子的父亲来自澜山闵氏,母亲是皇室郡主。人家压根不在意,或者没听懂。轮到他们自己,那骄矜妇人扬着下巴,她是柳家武馆的大小姐,不过早嫁了人,武馆由柳二当家。
我自然感激主上寻来的帮手,只要他们别添乱就行,又朝妇人笑道:“大娘子也要同行么?”
这伙人里只怕这个女人最难对付。
幸好她不去:“我要带孩子回万家庄。京都的事办完了,家里还有男人要伺候呢。”
单立似乎与她很熟悉,请人去偏厅嘱托了许多话。而我留在主殿,同几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听闻当朝主君是从万家庄起兵的,难怪他们出入中殿毫不拘束。
这是五月初的一天,下过雨后,天气渐渐热起来。退出中殿,顺道走一趟前桥阁。今天值班的是李户老,他眯着眼打盹,有两个学生挨头打算盘。见我去了,立刻谈起洛水的行程。他说今年外库要支不少钱,西北大营要一项,镇国公府要一项,河堤缺了口,救济金又是一项。
我有些疑惑,从前永昌督军的用度不需要从京都支取。
李大人笑道:“陛下新令,今后各地军队的花销都由国库调拨,不再是各家花各家的。”
我也笑答:“这样也好,省得管打仗的还得管生计。”
让人将轮椅推去宫门等待,今天小弟夫妇奉召去琼华宫请安,我正好等他们一起回去。树荫下凉快些,阿寿与我坐在一株老树下。阿寿问我,是不是真的想接洛水的差事。
叹口气,有些事不由我的意愿决定。去了洛水,跟着四叔,等于时刻要为主上奔命。而我只想做个闲散公子哥。再者我也不放心郡主府,惠和太柔弱,母亲又不冷静,弟妹刚失去母亲,又等着临盆。这时我走了,家里谁来主事呢。
初夏的风吹起茂叶,层层叠叠的绿叶随风摆动。拾起一片落叶,经脉纵横交错,好似暗嵌着每个人的命运。远处走来一对小夫妻,女子挺着大肚,男子落在后头。他们终于出来了。
亲家母是船王南宫笠的胞妹,当年由母家指配给寒门贵子娄柱尘。娄柱尘步入前桥阁后,先主长丰又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安福郡主府。幸好那时我不在京都,不然也要如此拉郎配。瞧这一男一女,男的瘪着嘴,女的横着眉,各自走一边,脚步压根不合拍。
我责怪小弟:“弟妹走得慢,你该等等她,怎么自顾自往前冲呢。”
惠和立刻坐到我身旁,擦着脸上的汗,他说那女人在皇后面前无礼,他都使眼色了,她愣是没瞧见。
姣姣走过来,也是一头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戚戚数落:“大哥,我家母死得突然,我多问几句,哪里做错了?他只会哆哆嗦嗦躲在后头,也不为岳母说句话。一出宫门就骂我冒失,凶得不行。”
让阿寿去车里去取扇子和水,两人的火气都太大了。他们围住我,小弟闷头不啃声,姣姣淡妆素裹,好像盛放完的白牡丹,大片花瓣颓靡着,花粉掉得满地,就如她的心情。
她见小弟冷漠,只好对我哭诉:“大哥,我命苦得很。父亲跟头牛似的,心血都在公务上。从小只有亲娘养着,那天突然告诉我,她跌一跤就死了,这怎么可能?他只会叫我别哭,有体量过我的心情么?前几日韦大人来吊唁,我只说要看一眼,他竟然发脾气了。不许我去瞧,更不让我问。刚才宫里,我想替母亲求赏个封号,他居然当众骂我。大哥,你可评评理。如今他瞧我母家没人,尽情欺负我呢。”
小弟确实做的过分。阿寿递来帕子和茶水,等她喝上几口,就扶着娘子去车里坐。留下的男孩依然闷坐,头依靠我的膀子,十指纠结着交叉于一起。
“大哥,你真的要去洛水吗?”
我点头,圣命不可违。
“我不希望你去。我很害怕。”
抬起稚嫩的脸庞,他怎么也哭了。我发觉他最近沉默寡言,连小衡王府都不去玩了。
“惠和,你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告诉大哥。”
他掰着手指头,一下又一下,接着咬紧唇,朝我摇头。
“陛下嘱咐过,岳母的棺柩交给大都府看管,过了尾七,就运到雍州落葬。大哥,韦大人会亲自送去,咱们府上不必操心。”
即便如此,你和姣姣也该亲自去送。
他连连摇头:“刚才皇后说,她怀着孩子,不要奔波了。岳母是南宫家的人,这些事就让皇后做主吧。”
仔细瞧着他,随后慢慢说:“好吧,既然主上都安排好了,咱们自然无话。惠儿,如今弟妹没有依靠,你可以不喜欢她,但要保护她,你懂不懂?”
惠和的目光迷惘而无措。
我便说:“君子不欺辱弱者,更何况她是你的妻子。你都快当阿爹了,爱护妻儿不是应该做的?郡主府的血脉,要好好传下去。”
小弟紧抱我的臂膀,就如丛林里的狗熊抱住树干一样。
第二天收到铜雀台的来信,四叔依然没有踪迹。这下我有些着急,算一算半个月过去了。主上命我明天带人启程,我连忙回家打点行李。很快柳二来到郡主府,盯着阿康阿寿收拾箱子。他说多带些药材,衣裳则不用带许多,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母亲则亲自指挥厨房,几个女人埋头做干粮。家里闹哄哄的,只有我无事可做,突然想起喜儿,这一趟只怕要走好几个月,还未和她告辞呢。
皇后的玉驾去了南山寺,喜儿必是跟去的。此刻天色尚早,走一趟,夜里能赶回来。母亲知道我的心思,眼珠子骨碌碌打量,随后说:“凭郡主府的脸面,咱们去提亲,人家会答应的。”
其实南山挺远,上一次我为和这个世界诀别才去的。这次也走了许久,路上颠簸,等马车赶到山脚,四周渐渐拢起雾,向上望去,天空朦胧一轮红晕,翠色松柏高耸挺拔,雾又如云朵悬浮。
阿寿说要背我上去,爬到半途就直喘气,这时守卫通知羽林卫,很快有个男人来接。王琮被打了一顿,伤未痊愈,这阵子总能看见这个脸上毛茸茸的男人。
我笑道:“大人怎么在这里?是陛下也要来么?”
阿松就说:“陛下明日再来。今晚皇后在山上留宿,所以要人守着。”
他很快提起我,亲自驮了半程路。大费周章爬上来,我只好告诉他,自己没什么要紧事,只想见见皇后的女官喜姑娘。
此刻已是黄昏,浅绯色的晚霞笼罩乌黑斑驳的飞檐,长空中相互映衬,仿佛时间是静止的。四面寂静,只有一座铜坛,香火徐徐而上。突然远方响起一记钟声,沉闷的,回音却随风飘荡。我转过身,发现喜儿的身影。
她见到我很高兴,眼睛里都是惊喜,冲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说:“我才知道你要去洛水,偏偏人在山上,以为见不着了。你能来太好了…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阿寿嘻嘻笑着,朝我挤眉弄眼。喜儿便说,去小恩堂处歇歇,这边的屋子都锁了,小恩堂里有酒酿糕吃。
小恩堂就是松柏树下的五间大屋,门槛前有内官站立,青纱下落,拂地无尘。
男人将我驮到西边厢房,喜儿对他说:“我有些东西要托大公子带去洛水,麻烦大人等等,半个时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