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让我的心肠柔和许多,轻声细语对妇人说:“我明白了。绣坊的事我要回禀太后,再与陛下商议一回,看看他如何说。”
她刚要拜,我又说:“不过有一事还要问问,既然绣坊人多活少,你们平日都做些什么?”
孙宫人见我柔和,尽数告诉我:“不敢隐瞒娘娘,我们平日绣些锦帕锦囊,或者身上佩戴的精致小物,更有鞋袜衣帽,托人带出去,能换些银钱回来,也算打发时间。”
这时,崔流秀瞟了我一眼。
我笑道:“是啊,那日见到你系的锦帕就别致,四边角上金线绕的是什么花?”
“凤尾花,那金丝绒线是宫内自造的。”
“就是了。丞相府的周娘子,也有这样的帕子。那天去看望小衡王妃,她床头的枕套也这样绣的。后来我想起来,抄检平康王府的时候,大妃有一箱罗袜,上头的花纹,全是内宫自造的金线。”
崔流秀连忙出座,跪于正中:“娘娘,请不要误会。绣坊私售这些东西,只是妇人们闲来无事,做来赚些钱,绝无与外宫勾连的意思。”
孙姑姑听出深意,鼻孔一吸,瞬间又眼泪汪汪,愣了一回,同崔管事并排跪着。
我只温和提问:“为何世家官眷娘子和内廷来往如此密切?”
因为一直疑惑,为何大妃会知晓,元茂喜手里提的是个孩子。
谁会告诉她这些,就如谁能在长丰身边下毒一样危险。
崔流秀有些急,辩解道:“娘娘,女人们聚到一起,天长日久混熟了,总是做着针线嚼舌根的。都是卑职失察。可那些大族的夫人娘子们,都愿意与内廷交好的,我们不去,他们也会来。历来如此。知道主上的喜好,才能…”
他说不下去,是不是觉得说太多,自己勒了下衣领。而孙宫人突然哭起来,掷地有声,她没和平康大妃一起害人。
我只好重复刚才的话,平康王那件事已经了解,不会再株连他人。
“只是…今后禁止将绣坊之物私自售卖。若是你们一辈子留在内宫,吃穿用度自是官家负担,不差这些钱。得了空闲,来琼华宫唠嗑,或者也可教教我做针线。另外,我翻过旧朝名册,各府夫人娘子,请旨进宫探亲问安的,需提前一天支会宫门,宫门小抄再报送琼华宫。进出的人数要清点干净,贵重物件的出入,也要附在里头。”
崔流秀连忙说:“是,进出宫门名册一直都有。老奴与小徒今晚再理一遍,明日上报。”
我笑道:“崔管事,别怪我事无巨细都要问。管不好内廷,再闯下大祸,你就是伍象牛的下场。”
他的脖子梗一下,五官扭一处,一脸怪表情:“有娘娘庇佑,老奴比伍当家有福气。”
这算夸我吗?掀开茶盖喝一口,说了半天,又累又渴。
左边离得最近的妇人名叫黄阿彩,算是年资最老的女官,主管内勤司,身型健壮,大脸盘,戴一对莹润光华的珍珠耳坠。我知道她是从雍州本家陪嫁过来的。见我的茶冷了,端起面前的绿壶注热水,又捧起茶碗,用竹垫托住碗底,姿态优雅向我奉茶。
“姑姑是随嘉宁皇后入宫的?”
她笑道:“没错,那年才十五。老太爷见我长得壮,能提放重东西,所以叫我跟进来伺候。”
我便叹息:“如今的雍州可不比当年了。”
她随即说:“是啊,那年本家遭难,宫内的人后半年才知道,托人去问主子的讯息,竟是死的死,走的走。不瞒大家,当年我大病一场,嚼着甘草根才捱过来。如今好了,见到娘娘才貌双全,琼华宫又能和这红叶一样茂盛。可惜没机会去雍州祭一祭,我出来那年,冒八老爷还能上马射柳呢。”
我微笑起来,在宫里住了三个月,早听闻黄姑姑很能干。四街五巷洒扫,花树草坪种植养护,还有湖水清理捞淤泥,全靠姑姑一手调度。
“不仅如此,姑姑认识的人也多。这位熟识乐器的苗宫人,是姑姑引荐给太后娘娘的吗?”
她听我如此问,低头答道:“太后从前在礼乐局待过,认识不少人。其实太后也认得老婢。当年侧宫外头有一片花圃,是分给我管的,如今说起来,彼此就记得了。”
是的,那些没出宫的老人,都该认得单立的母亲。她和他们聊起来,一定比新进宫的小宫女熟络。
“对了,前几天母亲想听戏,是姑姑找到戏班子吗?”
黄阿彩开口之前,眼神朝崔流秀投去,可后者没什么反应。
她只好说:“是啊,太后喜欢听水磨调,询问我哪里的唱班好?”
“哦,那唱班子定了没有?什么时候入宫呢?”
她开始渐渐明白,我不喜欢这件事,于是立刻赔笑:“哪能这么快,太后只是一提。还要请示娘娘,等琼华宫的安排。”
朝她示意,不用紧张,又柔声细语:“姑姑,请坐下说话。”
我也朝崔流秀望去,他依然不声不响,不似刚才维护孙宫令那样激动。
于是我便说出自己的打算:“阿彩姑姑,刚才你说想去雍州祭一祭,如今准了这个假。你先去岛上,祭拜完之后再住几日。雍州的书院要重开,房舍和花草树木要人打理,你是本家旧人,先去看看,该怎么做,我要听你的意思。”
妇人一脸困惑。
“回来后么…我大姐姐家刚在京都置办了间小院落,万事开头难,想请你帮忙,过去替她打理几个月。你先去住住,如果顺意,就留在那里养老。如果不喜欢,再回宫里来,我帮你养老。”
她听明白了,我是要赶她出宫。
“娘娘…”耳垂上的珍珠气得发抖,“你怎么能这么做?我都服侍这内宫三朝了。”
她生什么气,这样的安排还不够好的。
“这…这是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吗?”她问我。
这是我的意思。
“刚才吩咐的话,你别忘记。回来后,叫识字的内官写个册子,多少瓦盖木头要修,多少花草要栽种,清清楚楚写给我。姑姑服侍三朝,我相信你的本事。”
这时崔流秀叩首说话:“是,主上整理雍州,原属吾等的份内事。等黄宫令回来,那些内勤琐事,老奴会一一写成奏报。娘娘不要生气,姑姑年老糊涂,不懂主上的善意。”
枫叶赏完了,好像人人都不高兴。快到日落,今日单立去上游河道查看,已到他回程的时刻。我在中殿后面的寝室内等了三刻钟,他才从石子路绕过来。原来刚到宫门,又遇见安福郡主入宫,同她说了许久的话。
“你也不说一声。等你这么久,我都饿了。”
崔流秀去过一趟膳房,说晚膳已备好,是不是端来寝殿里。
我就说:“端到太后那里,今天去那里吃。”
单立脱掉披风,对我笑道:“一会儿母亲又要叫你吃掉整碗米粉。”
找出一件干净细绸衫给他换,他跑马后一身是土,自己半点不介意。这样去见母亲,她又要絮叨。
“你老往外跑,闲暇时要多去母亲那里陪她说话。”
他转身,以为常夫人同我说过什么。
我便说:“她这么疼你,哪能说什么。前几天聊起旧事,她说宫里每逢端午花朝节,都要敲锣打鼓唱戏,热闹得不行。她会这么说,就是觉得如今太冷清了。”
单立听了,一时没说话。
我又说:“待会吃饭的时候,你亲自问问她。”
他想了半晌,尔后才说:“是我一心在河道上,冷落了你们。”
走出门,崔流秀等在外头。他说太后那边已知道,等着我们过去。
我对单立说:“今天和管事他们商议许久,宫人上百,有些该留有些该走,等我回禀过母亲,再来告诉你。”
他只点头,并不关心。
“内宫有几位姑姑很精干,我想借来去雍州帮忙。你也去看过,岛上的野草杆子有我这么高了。只好幸苦她们一回。有些年纪大的,等干完这件,再寻个好去处发放了,多赏些银两,叫人家后半生衣食无忧的…”
单立打断了:“刚才遇见安福郡主,也说雍州的事。她找到儿子,如今想替他谋个差事。那边的书院,不是要人打理么…”
发觉我脸色不善,他不说了,一会又笑问:“你不是说要做巴陵那地的糕点给我吃的,如今东西呢?”
我冷冷瞥他:“陛下,你不会答应她了吧?”
他便搂住我的肩:“小冰,我本来要叫老郑去的,但河道那里事太多,他要去一趟铜雀台呢。收拾书院的事就给大公子做吧,改天叫郡主进宫,你亲自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