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抢到了球,前方无人阻挡,得意地朝我喊:“单哥哥,看我的。”
他边跑边喊,身旁的闵惠和又将他挤到草坪未平整过的凹凸处,冷不防脚下一拌,整个人倒头栽去。
“大宝!”我和郭池同时朝他奔去,娄柱尘也跑过来了。
倒栽葱的男孩被扶起来,脸上全是土,鼻子淌血,脚踝也崴了。
“父亲,”他瞬间哭了,发现娄柱尘蹲在自己身旁,立刻撒娇,“好疼啊…”
元老头也赶过来,趁机说:“看看,孩子都受伤了。快别比了。”
众人纷纷适时应和,又叫人搬藤条椅子又叫人去请医官。我被挤出人群,同皇叔一起站在角落。
“胜负还未分出呢。”朝天空下过赌注的男人说。
那天他在大都府尹突然出现,我内心惊讶极了。真实的他看起来很年轻,是个清朗挺拔的男子。他原该是戏文里的反角,阻挠我回家的路。
“等以后再比吧,”我对他说,“以后有的是时间。”
皇叔的名字是长丰。长丰长饶,长业长安。父皇的名字就是长业。既然祖辈们都希望儿孙平安长久,什么事都不急于一时。
“哼哼…”长丰笑起来。这时平康王的轮椅咯吱咯吱滚过来,他笑得眉头都拧起来了。
幸好大宝的骨头没伤,只是脚踝需要包扎,鼻子也要止血。他期期艾艾,拉着父亲要他陪他。
“阿爹,你瞧他笨头笨脑的,”他的半个姐姐发话,“玩蹴鞠也能摔成这样。茶会为他耽误多少时间,蒸笼里的小食都快凉了。”
元老头已经安排主客全部落座。大宝要抬进内院去清理伤口,他紧紧拽着父亲的袖子。娄柱尘低头对他说几句话,随后男孩不情愿地松了手。他松手后,他的姐姐就得意笑起来。那女人真挺像花面蛇。
因为蹴鞠玩了半个多时辰,众人看得焦心,此刻坐进花厅,又吹起舒缓的风,恰好吃茶吃点心。一时间笑语盈盈,新煮的茶水香飘四溢。元老师命人找出几件新的干衣,呈给坐在正位的圣驾。
“陛下,出了一身汗,换身衣服喝点热茶,可别给风吹病了。”
皇叔起身回答:“老师也换身衣服吧。我看你出的汗不必我少。”
我心里想笑。可巧有人也递过两套成衣,我和郭池就去内室换衣。可是两套都小了,我又穿回自己的,郭池却不行,刚才同衣卓芳拉扯,裤子和上衣都破了。
元绉见我俩又原装出来,才知道衣服的尺码给小了。闵惠和连忙赶过来,傻笑道:“抱歉抱歉,我只想着挑两件新做的,没想到身量不对。”
我穿自己的挺好,不用换了。只是郭池需要换一身,不然坐在锦袍玉带的人群中太突兀。闵家公子又命人找出一套,湛蓝色丝质面料,领口袖口都镶金边,郭池穿上后更不自在。
元绉扯了扯胡子:“我家里的女人针线活很好,她们今天也来做客,郭将军的旧衣不如留给她们缝补。”
郭池扭着肩膀:“快些吧。我穿上这件跟耍戏的猴儿。”
我们再次落座,各色吃食已经陆续端出。每件茶点都封在食盒里,端去正位的食盒格外谨慎,封条都是娄柱尘亲自揭的。他的女儿在后方持一张清单,一项一项勾划,每揭开一盒,她就勾去一项。
郭池翻起白眼,悄悄说:“有必要这样吗?谁上赶着毒死谁啊。”
我示意他禁声。很快轮到我们,也如同正位的上菜流程,有人揭开一盒,就有人把手里的清单划去一项。
等到皇叔与我的碗碟摆完后,轮到其他做客就轻松许多,只是郡主府的侍从过来上菜。
皇叔看我一眼:“等得不耐烦了?还是觉得这里吃饭戒心太重?”
我只好说:“客随主便。”
平康王坐在身旁,笑道:“陛下与储君的身家性命事关江山社稷,固然越谨慎越好。”
皇叔也笑:“今日高兴,进食也香,想听些琴音箫声。”
这时主家娄娘子分完食盒,也坐到对面的纱帘后座。细细望去,纱帘后坐了许多女子,珠翠环绕,细纱裙窸窸窣窣。刚进郡主府的那股香粉味又若隐若现。
“平康大妃的箫声最好听了。”不知谁在说。
纱帘内响起细柔的回应:“不敢,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
“不如请小夫人跳支舞。”
更有轻柔的语音回答:“更不敢。储君是新客,唐突了就不好。”
纱帘内的推托还未完,皇叔又问我:“刚才蹴鞠你没赢,现在让你点支曲子听听。喜欢什么样的?”
蓦然想起什么。故国家园梦。如今我回来了,可此处鲜花簇拥,合家融融,不会有人起兴致唱那个。又看着皇叔,我倒想听兰陵曲,只怕说出来,他又要翻脸无情。
娄柱尘见我不回答,就圆场笑道:“储君怕是不大听小曲,所以点不出名字来。”
他的女儿随即接话:“家里刚得一把好琴,不如今日拿出来,奏给陛下与储君听听。”
很快有人支好桌案,花容月貌般的娄娘子走到花厅中间,朝上磕了一记头。
“陛下是音律高人,请指教奴家。”
皇叔却说:“琴箫合奏才好。”
我猜那女人原来想独自出风头。既然圣驾点名琴箫合奏,她未能如愿,刚才被捧的平康大妃也手持洞箫出席。
我听不懂音律,所以并不在意。这位平康王妃年纪略长,望之比从兄年长许多。我侧过头去,平康王闭起眼睛,按引出的音律用两指细细瞧着桌子。回想十岁前的记忆,他一直躺在床上,有几次见过他发脾气。看来人会改变…
曲调未完,却随着一记破音嘎然而止。原来娄娘子弹奏得兴致正浓,琴弦突然给扯断了,她有些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皇叔瞧了一眼,温和说道:“没事,是弦端的口子松开了。这些古董平时需要保养,拿出来用才能顺手。”
娄柱尘正要起身致歉,皇叔又转头对元丞相说:“你家不是有人会修这个。来了吗?”
老头立刻说:“在后院内室,已经去传唤了。”
我挺好奇,修把琴也值得大费功夫,偌大的郡主府就拿不出第二把琴了。平康王已然睁开眼,对我悄悄笑道:“好弟弟,修的不是琴,是各家的道行。”
从花厅后方转出一名妇人和一个女孩,起头的妇人我认识,就是先前在花园遇见的周娘子。
她先走至我的面前,举起托盘,郭池的那件旧衣端放在其中。
“补得可真好,”郭池伸手捞起来,里外细看,乐呵呵地说,“这针脚比新买的还整齐。”
周娘子微笑说:“裤脚是我补的,上衣是小女的手艺。赶得急,大兄弟将就穿吧。”
郭池更乐:“这可不算将就。”
我抬眼望去,除去周娘子的沉稳,她身后的女娃娃更引人注目。那个女孩如新煮的奶酪一般,白皙细腻,齐眉刘海,弯如月的眼睛,将花厅内新鲜嫩黄的迎春花也比下去了。
皇叔的声音传来:“半年不见,喜儿长成大姑娘了。”
元老师招招手,女孩把手中放置衣物的托盘交给我,转身朝主座走去。
“带她过来,原本想给大公主做个伴。”
皇叔感慨而发:“公主有她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那把扯断弦的古琴已送至御前,周娘子瞧了一回,又递给女儿也瞧了一回。
女孩笑道:“最好将七根弦松紧捋一遍,重新按上雁足,再衔上弦端就好。”又敲了敲琴板,说这是块难得的好木头。
“这位元家小姐真厉害。”回程路上,郭池还在细看自己的上衣。而我吃得太饱,有些困了。
“单哥哥,”大宝的鼻孔里堵了纱布,“我那花面蛇姐姐,是不是在御前出丑了。”
其实我倒不觉得,抚琴失手,那是很寻常的事。不过从今日的形势来看,娄娘子倒很懊恼。那些女子争强好胜起来,比起男子有过之无不及。
“你们兄妹俩都出丑了。”我觉得娄大人能管住前桥阁,但未必管得住这对儿女,“瞧瞧你自己吧。回去好生躺着,不然我就送你回万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