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槛处,她又回头,望着母亲。
“常夫人,不要那样想我们。也许你还不知道,雍州的一切都查封了,如今没有人,可以踏进那里一步。”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
“看在皇后与人为善的份上,帮我们这个忙吧。”
她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依然激动的母亲,她一直不能平静,那晚的烛火没有熄灭过。
第二天一早,我一人在郊外骑马,来回跑了好几十里,寒风粘在汗水上,冷得我哆嗦几下,在来回飞驰后,终于舒缓了心情,我牵着马,默默地走回家。
小路上几个孩子在玩耍,小孩子的声音总是无所顾忌,他们大声唱着民谣。
“洛水泱泱,我心忧矣;洛水沸沸,我心愁矣;遥望君子,何以归依。”
我走到半路,郭池就找到我。我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了。
“乔三虎是谁?”他瞬间捕捉到重要讯息,“他是谁?公子,如果西北大军被陛下顺利收编,我们势寡力弱。到时候,若是他硬来…”
他无奈顿足,对于京都皇城,他只是外来者,一点忙也帮不上。
“把屈巾花看好,”我告诉他,“我答应了人家。另外,我还要见见这个人。”
我俩在岔道分开,他去安置屈家小少爷,而我入了城,漫无目的地走着。太阳高挂,今天很暖和,雪地上滚着雪球,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玩。他们围着雪堆跑,又唱起民谣。
“天高勿算高,野心节节高;□□称王不知足,还想上天见玉皇。”
我拧着眉头,这是唱什么呢。沿街的商铺都陈列着年货,到处堆叠红艳艳的鞭炮,兔子灯也错落别致地摆开,五颜六色的可爱模样。孩子们就该同这些彩灯一样可爱,那些奇怪的民谣哪里传来的?
我没有忘记和王琮的约会,走进一家卖茶叶的店,那家店是从南岭茶商进的货,在当地卖得很好。
“我以为你忘记了。”王琮看到我,舒了口气。店的内堂有品茗室,他很早选好一间雅座,移开窗门,正对着一株银杏。
银杏树下的长者自然是万家针了,他本人出乎意料地朴素,浅灰色的布袍,从上到下,没有附着一丝金线。也许长年累月地用眼,他的眼睛不是很好,见人都是觑着眼。
“公子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他这样说道。我穿得同他一样朴素,唯一不同的是,我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
“公子让我想起了我家大宝,好久没见他了。”万家针突然乐呵呵地说,引来王琮的侧目。
“别乱比较,”他推了他,“说正事呢。”
我对于救出万小姐没多大把握,我想告诉他,我只是个势微力薄的王子,尤其在昨晚过后。可是万家针是个慈祥的长者,长着浅淡温和的细纹,眯起的狭长眼睛,透着微弱的祈求的光。
“公子,你知道小女为何一直不能出宫麽?”他说完后,示意王琮守到门口。而王琮乖乖听命,顺从地坐在入门的台阶上,还把移门轻轻拉上了。
“小女入宫在庆禧十一年,那时,老主儿还健在。”他提醒我。
没错,那天王琮告诉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察觉。万小姐入宫十年,而皇叔是八年前才开朝的。
“入宫那会儿,她还是个孩子呢。”老者唏嘘,“跟着姑姑们学针法,原是很安逸的生活。直到庆禧十三年,大兵入城,她们织物局的人都走散了。她在混乱中躲进琼华宫,那是老主儿皇后的住处。”
嘉宁皇后,昨晚我已经听说过她了。庆禧十三年,她早就过身了。
“虽然皇后不在,可琼华宫有很多珍藏的宝物。白瓷茶盅,紫晶佛像,汉章院的字画,藩国的琵琶琴。当时,宫人们都在打包这些东西。小女见他们忙不过来,就伸手帮忙了。后来琼华宫突然起火,混乱之下,旁人都各自逃生了。她是个傻孩子,独自一人还冲进火场,把皇后收藏的诗书琴谱抱了出来。”
我记得那一天,烧起来的也不止是琼华宫。我垂下头,原来一个平凡女子,也在这段不堪的回忆中有着剪影。
“南岭撤军后,宫人凋散。而小女因为奋不顾身救出宝物的缘故,得到了老主的赏识。”
他说到赏识的时候,声音并没有愉悦或者高昂,而是与高昂相对的低沉。我皱起眉头,什么样的赏识?
而对面的老人,突然痛苦地闭上眼,他把头埋在双手里,他双手的几处关节,因为长年的手工活,都粗肿变型了。
我老早知道父皇沉迷女子颜色,他不会在国难家难之际,还有兴致染指一个小女孩吧。
我难堪地呼吸着,这时万家针又说:“都是因为这样,才给小女招来了不幸。”
我更难堪了。
“老主在沉重的打击下,一病不起,而宫中缺少可以信赖的人。小女得以选入中殿,同其他长者姑姑们,一共六人,日夜伺候陛下的饮食和汤药。”
他说完这些后,我长舒一口气。
可这些与皇叔有什么关系?万家千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王将军曾说,是因为小姐为礼乐局的人求情,才得罪了陛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时,万家针的脸上,抹过一股晦暗不明的神色。
“公子,我只能说自己知道的实情。”他避开了礼乐局,“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小女写在信上告诉我的。”
好吧,那么后来如何。
万家针继续说:“转眼到了冬天,小女和往常一样侍奉中殿。因为她年轻,身强体壮,所以她总是排在夜班。那时老主已经病入膏肓,经常陷入昏睡。一日晚上,正巧是她当值,老主突然醒了,说要吃茶吃点心。他很久没有清醒过了,精神也难得好,还和小女聊了几句。”
我看向他,他突然朝我叩首。
“聊完之后,第二天一早,老主就薨逝了。”
那时银杏叶都摇摆起来,寒风把枯黄的叶片吹得簌簌作响。
我眯起眼睛:“怎么可能?圣驾身旁,怎么会只有一介宫女。连御医也没有伴随吗?”
万家针没料到我先询问的,是这个问题。
“好巧不巧,当晚只有小女一人在侧。”
我站起来,凝目问他,所以之后如何了。
“公子,你知道宣和元年,恭王即位的时候,一直流转着某些传言。当时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外放宗王不服气,所以朝内闹起风波。流传最多的,是老主曾有口谕,传旨恭王尽监国之责,整顿兵力,从南岭迎回储君,而非让他僭越即位。”
我未能合上惊讶的嘴,片刻思索后,这太荒谬了;而万家针则抖动着背脊,谈论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一直埋着头。在纷繁缭乱的思绪后,我居然想笑。
大概我的怪异表情吓到他了,他一直不说话。
我一脚踢到雪地,扬起不知所谓的雪片。不知所谓的谣言。如果没有明发的遗诏,前桥阁不敢迎恭王入宫,没有白纸黑字的传位证明,让外放的宗王即位,前桥阁会被千古非议。
“遗诏呢?万先生。”我说。
而万家针却说:“遗诏是有。但是,因为老主生前并未对任何人提及传位的事,所以前桥阁拿出的遗诏,就惹人非议。”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万家针痛心疾首,跪拜在飞扬的雪片中,“正因为如此,小女莫名其妙成了先主托付口谕的人。就因为老主仙逝前,同她说了几句话。多少人来问她要说法,她就差被逼成疯子了。”
所以她不能出宫,为了悠悠之口,为了防止她说的任何话,遭人利用。
至于她到底听到了什么…我转身,再次看着万家针。
“那晚父皇对她说了什么?”
万家针抬起眼睛,他的眼眶是蒙起了雾,还是溢满了泪水?
“正如老夫惦记着女儿,老主儿临终前,也惦记着他的孩子。他说,他对不起他的孩子。”
真的吗?父亲惦记着我。
他从胸前摸出一封信,蜡黄褶皱的信封,一看就是许多年前的东西了。
“这是雪儿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在宣和二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收到过她的任何东西了。”
我展开那张尘封的,布满泪痕的信纸,末尾的署名是千雪。
“万千雪,那是小女的名字。”
万千雪,你本该用纤纤玉手绣着人生,抱歉把你拖拽入皇权之争。如果我能回去,我有能力回去的话,望着万家针殷切的期盼,一定让你们父女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