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梦感觉自己快疯了。这种感觉几乎有如当年听闻兄姐惨死时一般,也像是初次发觉当年灭门惨案竟然可能与观微门有关时一般。他抱头而坐,面前几个长老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声音听得熟了,话听得倦了,每一个音节、每一段声调都好像是一把利剑,深深地刺在心上。
他非常想流泪。这种冲动起源于这几乎无法消解的痛苦,还有焦虑和恐惧。振鹭山那边很快给了他消息,证实了这件事:柳一枕的确没死。或者说,是柳凛,魏涯山给他的私人信件上就用的是这个名字。柳凛名正言顺,柳凛在二十几年后重出江湖。他所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谜题终于被解开,仇恨总算有一日得到了安放,他可以去追踪这个杀了他全家的人、可以去替当年那些枉死的冤魂报仇了——
可他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兴奋与激动。他的心太安静,安静得他有些害怕。这却又不是那种“算了”的犹豫是释然。一方面,他的心中仇恨之火正熊熊燃烧,另一方面又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痛不欲生。
尽管冯进给他解释了几遍,说柳轻绮只是重伤,并未丧命,沈长梦却依旧无法放下自己的心结。他夜夜做梦,梦到的却不是现在的事情,而是十年前的惨案。有烈火熊熊的白华门,也有遍地尸体的零露山,自己的,他们的,陌生的,熟悉的……混混沌沌的梦境世界夜夜都化作鬼蜮,缠绕着他的眉梢,撕裂他的肌肤。必须承认,当然,他也从未否认的是,十年前他的命就是振鹭山救下来的。他们唯一做的并不完美的地方,就是来得太晚,来时沈长笠已被折磨至尸骨无存,更是回天无力,让沈怜素在极度的痛苦中撒手人寰。
但尽管他亲眼看到了姐姐的死亡,却也亲眼看到振鹭山因此损失了多少条人命。有句话魏涯山并不说明,但他心里却非常清楚,无论从何种方面来看,振鹭山对他们白华门而言,都是仁至义尽。
它做错了什么吗?它可曾做错什么吗?当年害得白华门陷落的人仅仅只是其中一人,难道他还要将整个罪恶都迁至一个门派上吗?
但现在却已经不是他纠结犹豫的时候了。他已经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决定,将自己手上现有的情报交换来了燕应叹一个承诺,只要他活着一天,白华门就平安,魔族永不会主动涉足白华地界,十年前的灭门惨案将再也不会发生。
“不过,前提是你不要犯蠢。”燕应叹那双紫黑色的眼睛宛如深渊,盯住了他就会将人拖入再无可转圜之地,尽管盛满了笑意,可对上时,却又叫人忍不住浑身打颤,好像这笑容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是从冰窖里刚解冻出来的一样。
他慢条斯理地说:“不知道沈掌门有没有听说过式夷教的嫁娶习俗?两方新婚夫妇,不论男女,皆要从父母所铺设的一座桥上走过,走过之后方算礼成。式夷教规定,只要夫妇成亲,那么婚后便已双方家庭再无关联,父母不可插手儿女婚事,儿女亦不必定要反哺父母。因而,为了保证如此决心,在走过这座桥的时候两人都不能回头,寓意不能后悔,哪怕是选错了伴侣,这一辈子也不后悔。”
“沈掌门,我觉得你比我更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别后悔。”他含着笑,翘起二郎腿,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语气十分轻松,“那个人,你的仇敌,也是我的仇敌,振鹭山柳凛,他就吃了这方面的亏。他不后悔的时候得到了一切,可他后来因为他的徒弟后悔了,他就又失去了一切。他不应该后悔的,对吗?这世道就是这样,哪怕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大恶人,只要他厚着脸皮当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也能如愿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所以,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沈长梦总觉得他这席话里暗示着什么。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竟然从中听出了些许燕应叹他自己的后悔。不过他说了,他是不会后悔的——哪怕是杀错人了也绝不后悔,哪怕是因此使得一个家庭、一个门派就此分崩离析血流成河,他也绝不后悔。
可是他呢?他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如同燕应叹般熟视无睹,如同柳凛般毫不后悔?
冯进和其他长老说的话其实都是老生常谈。无非就是柳凛终于出现了到底怎么办,卫城现在的情况到底应该怎么看。他们基本上分为两派,坚守卫城底线不变,只是一方主张沈长梦想办法将白华门弟子的主要指挥权依旧握在自己手里,而另一派则劝说他保持现状不变,将权力依旧放心地交给云婳婉,至少,先度过面前的灾厄再说。
他们会有这种分歧,沈长梦倒也能预料。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冯进竟然是主张他去“夺权”的那一派的。
沈长梦向来信任他,登位之后,做决定时更是会来征求他的意见。冯进给他的建议和决策往往是正确的、合理的,沈长梦总会听。只是此刻,他终于感觉到了匪夷所思。
“……为什么要让我去将雁然门主的权力夺回来?”沈长梦十分震惊,“冯叔,我承认,最开始我决定将白华门的指挥权也交给雁然门主时没有征求您的意见,可能欠考虑。但是我也是有理由的。冯叔您也知道,我向来没有什么指挥的能力,我不能调动这么多弟子和城内的大军,若叫我把持这个权力,一定会一团糟。雁然是个很有能力的女子,她能调控好这一切的,真的。就算是要提防,也应当等此劫过去。冯叔,我——”
“掌门!”冯进打断他,望着他的眼神中头一次充满了失望,也夹带着浓浓的痛惜,“你自作主张令全体白华门弟子皆听命于雁然门主,此事便算了。可如今已实在容不得您任性,雁然门主手中掌握两方权力,她是振鹭山的人,又怎么可能放任你我去围剿柳凛?虽然魏掌门字里行间都表示柳凛已经与振鹭山毫无关系,但倘若真的有了冲突,柳轻绮能就这般任由我们前去杀他的师尊吗?何为真心实意,何为权宜之计,掌门您要清楚!……魏涯山是你的朋友,但是振鹭山不是!”
这句话,冯进已经重复第二遍了。沈长梦感到自己应该懂,事实上他也的确懂,可再听一次时,却依旧感觉到如此陌生。
沈长梦将冯进和其他长老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屋中,一待就是好几日。这期间,云婳婉找人来同他说话,他不回。冯进想要再和他聊聊,他也不理。好在振鹭山那边也不知道柳凛究竟是何去向,现在的他就好像一朵云般飘忽不定,很难迅速找到,因而冯进那边催得也就不是那么急。
但在他的眼前,兄姐的尸身与柳轻绮当时的境况彼此呼应。他放不下这个,也放不下那个。因为他意识到他们都是柳凛的受害者——只是此前同他讲,他必然会抛之于脑后。现在他不合时宜地冷静了下来,只能痛苦地接受着这一切,去接受深思熟虑后的背叛与悔恨。
其实……他的确不应该这么做的。
可是除了这样,他又能怎么做呢?
直到卫城遇袭那日,他收到云婳婉的传音后立即做足了准备,帮助调遣白华门弟子共同御敌。云婳婉担心他出事让他不要靠近城墙,他听了她的建议,始终有两位长老在旁保护。冯进就是其中一个。沈长梦虽还因几日前的事情不知如何面对他,可对此熙攘,却不自觉忧心,转头对冯进道:
“冯叔,你们多加小心……”
冯进望着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叹口气。
“掌门,我只希望您可以懂得我的良苦用心。”他说,“咱们白华门走到今天,实在太不容易。”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了沈长梦一下。他的心立即沉下去,一瞬间,疼痛席卷全身。
他到底还是习惯了有冯进在旁辅助,故而当云婳婉紧急传音他不让白华门弟子聚集时,他还是如实告诉了冯进。果不其然,冯进也是当即脸色一凛,立即下令让白华门弟子纷纷分散开,不可聚集在一处。几乎是命令初下,城内地面便突然剧烈摇动起来。一个弟子慌慌张张跑进,被地面震得一个摇晃,险些摔在地上。沈长梦忙上前扶住,却听见他喊道:
“掌……掌门,不好了,地底长人了!”
“……”沈长梦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倒下,“你说清楚,什么叫地底长人了?”
此话听来荒谬,可当他们连忙出门查看时,方知已经不会再有比这么几个字更为准确地描述了——从卫城的土地之下伸出数百只手,虬曲褶皱如同柳树根,泛着死人一样的灰白。而在这些手下面,大地皲裂,泥土震颤,世界好似终于等到这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随之,手腕迅速伸长,躯干和双腿在裂缝中蔓延、生长……一个一个人影便这样眼睁睁成型,拔高、胀大,最后变成一个寻常人的高度,但却拥有的是一张张青白的雕塑般毫无生气的脸,脸上贴一张符咒,正是招魂符,拖着步子,闭着眼睛,一步步朝着他们走来。
冯进见多识广,只愣了一下,便低声道:“阴兵!”
他一抬手,将弟子和沈长梦都挡在身后,单手立于身前迅速掐诀,但闻一声尖啸,一道剑影倏地从背后飞出,伴随着破空之声,挡在身前,起手间便向当头两个阴兵砍去。沈长梦倒吸一口凉气,护着弟子后退了两步,方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境况,忽的想起这阴兵来源于何处:
飞乌山虽是在武学上不及其他门派,但却长于招魂。他们可以将魂魄存在的痕迹清理得一干二净,也可以将其充入自身武学,以供自己调遣使用。这一术法在修真界几乎算是邪术,只不过飞乌山因着与振鹭山有一层关系、外加每一任飞乌山掌门都发誓绝不会以此术来行恶,修真界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对此插手。
而在十年前大战中,飞乌山虽被卷入战局,但却也从未用招魂术伤害自己人。温掌门更是直接下令要求弟子不得对其他门派的人出手,违背者格杀勿论。如此在修真界获得了良好信誉,外加飞乌山一直比较低调,由此,就算是想要找茬的,也只能吞下意愿,转寻他处。
只是信誉也可当个玩笑,人心自是难料,最初时许多人担心的危机终于在数年迟到后降临到诸位身上,只是这沧海迟来数十年的微微余波,却足以在今日掀起一场浩大的风浪。
阴兵没有视力,也没有听觉,只靠感知。这也是云婳婉为何要求白华门弟子不得聚集——他们有着敏锐的感觉,可以精准地感知到人的温度。所以,人越多,吸引来的阴兵就会越多。只是又不能完全独行,故而往往是三两个在一起共同抵抗。沈长梦一面忧心这些弟子的境况,一面触目惊心。他又惊又异地想道:飞乌山和振鹭山的关系竟已差到这个地步了吗?难道就只是因为方濯杀死齐守朴的那一剑?
不,不对。
紧接着他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立即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去骨针!
飞乌山真的通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