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祝鸣妤轻弓着身体,不响一声,将她拉起来,沉声道:
“多谢。”
月梨的眼泪喷涌而出。她猛地往前一扑,抱着祝鸣妤,哇哇大哭起来。
一折腾便折腾到深夜之更深,天边疏星都再见不着几点,夜色浓重如同墨池,伸手不见五指。那群人冲进里屋后,祝鸣妤立即从窗户翻出攀上房顶,屏息凝神尽力收住自己的气息,方才没有被发觉。那群狗倒是鼻子灵敏,只不过吃了平日太多活泼的亏,又蹦又跳也没人当回事,只当是看到小孩子食欲增加,如此,叫祝鸣妤看看躲过一劫。
此难便算过去后,祝鸣妤方在她家留下。月梨哭够了,张罗着给她烧水,动作十分麻利,早没有了三年前瑟瑟缩缩的影子。有个能落脚的地方,祝鸣妤便能清理伤口,这时才终于感觉到好像一只陷在泥水里一样的肩膀稍稍好受了一点。月梨蓬头垢面,先进屋把孩子都哄睡,只不过乔儿年纪小,哄得容易,肆儿却没那么好糊弄,揪着被子睁眼不肯睡,月梨只好先让他在这儿好好躺着,自己关门出去找祝鸣妤去了。
“姐姐。”
她脸上泪痕还没完全擦干,却步履轻松,笑容愉悦。她走到祝鸣妤身边坐下,十分轻快。看到她肩上的伤却又大为惊骇:
“这、这是谁弄的?”
“没事。”
祝鸣妤不打算让她牵扯太多,于是含混而过。月梨也看了出来,不再多问,只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动作。
两人安静了好一阵,只能听到烛火毕剥作响的声音。这声响衬得屋内愈加寂静,像水流被中途截断。许久后,祝鸣妤才说:
“这两个孩子……是你的?”
月梨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摇头。
“不是。我在赏翠楼这么多年,已经很难再生育了。乔儿是当时楼里姐妹的孩子,肆儿是我街上捡来的,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
月梨给祝鸣妤讲起收养乔儿和肆儿的故事。乔儿是当时赏翠楼里一个叫乐蝶的姑娘的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生下来就是个瞎子,秦三姐觉得这孩子长大后不能接客,大发雷霆,要求她把孩子掐死。乐蝶不忍心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便托她将孩子送出去找个好人家。当时乔儿发着高热,小脸烧得通红,还是个小婴儿就遭这样的罪,她本便心软,更是于心不忍。大哭一场后,她便同丈夫商议,把乔儿留下了。
至于小男孩儿肆儿,是两年前她刚到麟城时,在茶馆里抓着的个小贼。那时候肆儿只有五岁,远比现在要瘦小许多,却好像一只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窜行,看到钱袋上手就抓,也不管人家会不会发现,抓了就跑。为此挨了不少打,小小年纪就满身伤痕。月梨看他可怜,在茶馆发现他后,便常将他带到后厨,给他点饭吃。后来肆儿偷别人钱袋的时候被抓个正着,被人家一巴掌掀翻在地,月梨将他带回家处理伤口,告诫他不许再这么做了,谁料说着说着,低头一瞧,这小孩咬着嘴唇,已经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掉下来。
“……咱们都是吃过苦的人,明白这人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然也不忍心再看别人吃苦,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月梨微微一笑,叹口气,眼神却温柔,“肆儿是个好孩子。他没得人教,也没人养,若想活下去便只晓得偷抢。我知道他可怜,又担心他就这么误入歧途,带来教养一段时间,还真改掉了老毛病,只不过偶尔管不住自己犯犯,这时候我也是会教训的。就算是以后不能叫他成才,也不能眼睁睁就瞧着他被送进牢狱里去吧?”
祝鸣妤点点头,没说话。月梨说道:“唉!生逢乱世,谁能比这些孩子更可怜呢?”
屋内陈设虽然简单,但却也温馨。看之前的情景,这俩孩子明显和月梨关系非常亲密。只不过似乎少了什么。
祝鸣妤沉默了半晌,还是问道:
“你说你和你丈夫一同来了麟城,那你丈夫呢?”
月梨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眼眸低垂,蝴蝶翅膀似的睫毛上挂了一点惆怅的阴影。许久后,她终于说:
“他走了。”
“走了……?”
“嗯,”月梨说,“我们到麟城一年后,他外出进茶,在路上被山匪劫了道,身首异处。不过,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在活,现在是三个人一起活,已经很好了。我相公他福薄,如今也只能逢年过节给他上上香。只不过他在世的时候对乔儿不错,我将乔儿养得好,也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祝鸣妤又嗯了一声。关于月梨和她丈夫的细节,她不再多问,也不想多问。两人正说着话,里屋的门却突然发出一声轻响,被从里面开了一道缝,似乎有人偷听。月梨无奈笑笑,正要去关门,祝鸣妤却想到什么,喊住她。
“此前在院中助我不被发觉的那个孩子就是肆儿?”
月梨点头。祝鸣妤说:“我看这孩子之前面对大人从容不惧,以后许成大器。”她想一想,说,“孩子在读着书吗?”
月梨有点不好意思:“之前读着,只是近半年天下不太平,茶馆也不太能赚到钱了,便先停了读书,让他在家帮忙照顾妹妹。”
“无论如何,书一定要读,待乔儿大些后,也得读,”祝鸣妤说道,“如今天下不太平,姑娘也知道。卫城和麟城离得如此近,指不定什么时候战火就要烧到麟城,姑娘得为未来做好打算。”
她摸了摸身上,没有纸笔,便扯下自己的发带,咬破手指,在发带上写下一个小字交给月梨,道:
“若当真有一天,姑娘无处可去了,便可来振鹭山甘棠村,递上此物,振鹭山的弟子自会帮你们安顿。”
月梨接过发带。但见那细细的黑色布条上以血红字体写上一个小小的“祝”字,虽然如此搭配看上去触目惊心,可实际却如同一股暖流,涌入月梨的心尖,又从眼眶流出。她将布条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冲祝鸣妤连连道谢,祝鸣妤只说:
“你们家救了我一命,当是我道谢才对。但我如今只能给你们一个承诺,待到尘埃落定,我定回来报恩。”
月梨说:“当年一善因,留待今日果。姐姐何必道谢?要谢,也当谢谢当年的自己。”
祝鸣妤在月梨家待到了天亮,休息了几个时辰以后,灵息恢复些许,虽然距离全盛还有很长的距离,但还是决定启程。隔壁雄鸡打鸣之时,她借着人少时刻翻出围墙,冲着熹微晨光往卫城方向奔去。
只是她一边赶路,脑中还一边回荡着离去前月梨的话:
起因是就在祝鸣妤还在休息的时候,月梨担心她在路上遇到山匪,于是要她另走一条路。区区山匪,祝鸣妤自是不怕,只是在月梨又提起她丈夫的悲惨经历时,祝鸣妤终于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她皱皱眉头,问道:“月梨姑娘,在麟城周遭,是不是有个门派叫飞乌山?”
“不错,离这儿很近。怎么了?”
没有证据,祝鸣妤自不会瞎说。只是她的心头始终有一个问题飘散不去:
既然飞乌山在侧,麟城还能有山匪猖狂的机会吗?
或者说,现今在仍在麟城劫道之徒……正是飞乌山?
只不过她的所思所想,在麟城掀不起任何波澜。大家甚至不知晓当天晚上有这么一件事情发生,为了保密,麟城也不可能贴通缉令,此事竟就这样不了了之。人们照例上街、干活、游走闲逛,聊聊卫城的境况,尚未被战火烧及的城池依旧是一派欣欣向荣之相。任它窗外风雨大作,太阳照常升起,周遭的热火朝天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城中居民的生活,一日一日照旧如此过,直至三日后一件事情的发生:
麟城的守卫长在清晨时被发现于某条不知名的小巷,双臂尽被斩断,血淌了满地。可他偏偏还有一口气,有人点穴为他止血,不让他死。但尽管保了一条命,此后便也成了一个废人。
由于攻击者在身后,守卫长并不知晓到底是谁如此心狠手辣。麟城城主表示非常重视,定要将凶手捉拿归案,可热火朝天地寻了几日,却依旧没有半分线索,只好作罢。
这桩案子就如此变成了疑案,凶手好似幽灵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也再也不曾在麟城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