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的名字,叫悬崖。
方濯一只手按住伐檀,另一只手扶着树干,蹲在树枝上,一眨眼间却已到了另一个墙头。他现在早不似十六岁时,无论是实力还是速度都已有了质的飞跃,现在叫他去追柳轻绮,是否还会被他甩开倒真说不好。而更难得的是,他与柳轻绮交手这么久,自信自己绝对能追上逃跑界的小学生楚惊楼,但却并未掉以轻心。他先给柳泽槐打了招呼,告诉他楚惊楼可能跑了,随后便将全身心投入到追捕楚惊楼的任务之中。
楚惊楼是人形魔族,没翅膀,没蹄子,通过之前妄图刺杀他的行动来看,他自己的武器应该也没在身上,因而只能靠两条腿赶路。方濯不是傻子,也知道那些弯弯绕,明白该怎么欺负人。他先把柳泽槐晃起来,叫他去看看楚惊楼的武器是否还好端端挂在墙上,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安心地将伐檀两手捧起,轻轻推开一寸,剑锋亮出一瞬恰好拂过一道夜风,为他准确而又清楚地送来了魔息的讯息。
只有一点,但是足够了。一共有三个方向,可方濯却并不着急。他纵身跃上另一棵树的树冠,居高临下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地。忽而,一阵大风吹来,卷起他的衣角,也捎起碎发指向远方。大风摇动着树叶,似乎要将其上的一切全都尽数刮去,满耳哗啦啦乱响,似长河激流。方濯的身形都开始随之摇晃,但他毫不犹豫,借着风立即起身,朝着风去的方向追去。
他心里明白得很,尽管这么多日都未对楚惊楼施加别的手段,但是柳泽槐可不是这明面上的善茬。靳绍恒来的原因有一大部分就是这个,他为楚惊楼喂了一份能暂时抑制魔息的药,而这药没有一日停止。若无解药,楚惊楼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冲破束缚的,于是他便只能用微弱的魔息来进行干扰,不会用大部分魔息去逃亡——
和柳轻绮装模作样这些年,他早就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明白了人在什么时候会呈现出自己的本性,而这一点可能此人自己都无法预料到。要控制魔息,又要迅速离开修真者的营地,恰逢刮大风时机,他极有可能会顺着风去走。顺风的方向通往南城门,逆风通往北城门。按理来说,北城门离这里更近一些,几乎走几步路就到了,那儿也有一道魔族折损于此的天堑:断鸿峡。楚惊楼和曲银光会败,是因为柳泽槐比他们更早地意识到断鸿峡的功效,但是有先例在前,楚惊楼应当也意识到了谁控制住了断鸿峡谁便是胜者,怎么看来,他往北城门去的可能性都更大。
但是下一刻,方濯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意识到一件事:有一点,他和楚惊楼是绝对完全相同的。
那就是他们对于蔓城的熟悉程度。
方濯不熟悉,楚惊楼更不熟悉。此前他们没有一个人在蔓城长久地居住过,更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基本上没有人能抽出空将蔓城好好地逛一逛(当然也没有这个心思)。手中所有的,不过是蔓城的地图,但只看地图也不能将地理位置就这样完全记住,顶多只能记住几个要点,而无法熟练地通观全局。
换而言之,就是他们中的无论哪个躲藏在蔓城中,另一个都得费尽工夫才能找到他。
但是从北城门出去到断鸿峡却不一样,断鸿峡虽是地势极好、不可拱手而让,但到底还是一览无余,若想窥得踪迹,不是难事。
想明白这点,方濯便确认楚惊楼极有可能向南去,便已灵息为底,急急追去。原本在振鹭山中时,祁新雪便对他身体里的两套气息格外关心,如今有靳绍恒在旁,灵息与魔息的融合就愈加顺利,气息的互相攻击吞噬近乎绝迹。如此一来,他连气息是否会消耗殆尽都不必太担忧,只要不长时间对敌,他的两套气息便可以互相补给,不必担心消耗干净。
更何况现在,迅速找到楚惊楼才是首要。方濯一面催动灵息掠去,一面分神感知魔息所在,将蔓城尽收眼底。蔓城此前既能以覃城之名称霸,必然有它的可取之处。此前方濯知晓蔓城大,但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大。从营地赶了快一炷香的路却依旧没有窥见楚惊楼的影子,尽管魔息的若有若无告诉他这方向应当没错,但月色隐约、夜幕深沉,还是给他带来了些许仿佛嗅到危机般的不好的预感。
时至如今,他竟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叫柳轻绮知道他谁也没带就这样独身追击,恐怕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了。
蔓城人流密集,大城一座。房屋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街道狭窄而简洁,一眼望去眼花缭乱。幸而今夜月明风清,这点儿亮让他省去了不少时间。原本的三道微弱的魔息也在夜风的吹拂下渐渐分为两道,一道直指向后方,另一道大约在前方西南角处,虽然模糊,但几番确定下,方濯认为那儿一定有。
他释放出了不少魔息以谋求路径,但也在其中发觉了微妙之处:这两道魔息的来源似乎是不同的。尽管他现在对魔息的来源还是不甚了解,但细分之下也能感知到微弱的区别。西南处的魔息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仿佛只是停留在那里的一只死物,身后的魔息却隐隐有漂浮之势,不知是被风吹来,还是的确有埋伏在后。
幸好方濯大部分时间都是个果断的人。他做出了判断后,不管这个判决是否准确,立即便调转身形拔剑而出,伐檀尚未完全出鞘,一道魔息便已瞬间袭来,正冲他胸膛,被一剑挡了回去。那魔息顺风而来,无声无息,饶是方濯早有准备,却仍险些被打个措手不及,后退一步,险些踏碎脚下的砖瓦。身旁安静如梦,却危机四伏,方濯的指节因为紧紧攥住伐檀而微微发白,他朝着魔息来处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儿空无一人,唯有城墙的灯笼在远处细细闪着微光。
方濯扶着剑柄,又后退一步。由于事发突然,难免感到惊吓,胸口起伏也重了些,可他却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瞄了那来处一眼,便毫不犹豫,纵身而起,当机立断直奔西南处而去。果不其然,在他还没奔出去两步时,身后那道魔息便仿佛移形换影,瞬间离了他十分近。他几乎都能感受到呼吸喷洒在自己后脖颈的感觉,夜风带来隐隐的血腥气堵塞了鼻腔,人仿佛已经在身后。
他的手指抵上剑锋,并不停步,只轻念一声:“去。”那剑锋便如白雨飞虹,倏从指尖跃出,在肩头绕了一圈,好像在寻找目标,下一刻便一头撞去,在他抽身而去时,剑锋与身后虚空倏地撞出一片火星,仿若撕裂夜色,骤然拽出一段闪闪发亮的绸带来。
方濯确定了西南的位置,便不再隐藏灵息,周身淡蓝猛地一闪,人便往前窜了数尺,立即与那剑锋所在处拉开了距离。他心里倒是清楚得很。明白身后那人是谁根本不重要,但凡他出来阻拦,就说明这一定是楚惊楼的人。只要将楚惊楼攥在手里,他便相当握住不败砝码,管身后那个人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为了不让后面的人追上来,他还特意侧身,伐檀出鞘一半,随时预备。但直到他奔到西南城墙处,却也没有等到身后人的追击。而与此同时,他一直牵引追逐的那抹魔息也消失了,方濯身形蹲在原地,一霎失去了所有的方向,愣了一瞬,猛地回头时,便骤然撞上一团雨云似的黑雾,像一面网,张牙舞爪地往脸上扑。
伐檀被猛地举到面前,剑鞘脱落,手掌尚未完全贴合剑柄的同时,手指已经抵上剑锋,猛地推出一道剑气。强大的应激似的反应不仅让这黑雾瞬间支离破碎,也叫他被一股强烈的蒸气掀翻出去,险些一头撞上城墙。方濯在地上滚了一圈,便立即又翻身而起,此时感觉到有一阵轻风拂过耳侧,不是夜风,而仿佛柳条似的吹拂。这感觉更像是有一只手正抚摸他的耳廓,方濯浑身鸡皮疙瘩一起。他以剑为指,匆匆要砍去,那只手指却哎哟一声,速速收回了。
“方小仙君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呢?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总能解决的——”
“出来!”
方濯一剑劈出。他立于原地,紧握着剑。
“少在这儿装神弄鬼。出来!”
尽管他自己明白,不会有什么人是他一句话就能喊出来的,可他却也没想到,仅仅只是危机之下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命令,竟然真的达到了它本不该应有的效果——
从城角处真的转出来一个人。没有隐藏脚步声,也没有收敛魔息,就这样走出来,除了身上还好端端地穿着衣服,简直和□□没什么区别。他就这样坦荡地将自己所有的底牌都展现在方濯面前,手中还有一把扇子盖在下腹处,瞧见他,轻轻扇了扇。
“你好,观微门主。”
方濯头皮一跳。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正轻轻皱着眉,伐檀在掌中不动声色地掉了个方向,换做更方便他的位置。
夜色中,两人静立相望。弟子凝视着他的危机,敌人仇恨着敌人。自打振鹭山遇袭后,见到楚惊楼时还不如何觉得,此时遇见一个新的魔族,仇恨便如同火山一般骤然喷涌而出。尽管不知道此人是否参与了对于振鹭山的进攻,但同为魔族,他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凉和怒火。方濯紧紧握着剑,放做以前,他一定会觉得这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可现在却只感觉是那万丈红尘中最微小的一点,只不过经由他的怒火烧灼,将会永不熄灭。
半天后,他才说:“我不是观微门主。”
“但现在你是了,”那个完全不掩盖自己的气息的魔族说,“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柳门主已经去了?你作为他的弟子,那当然就是继承观微门主的位置。我这么喊,也没喊错。只不过算提前贺喜,恭贺观微门主大驾光临呀。”
语罢,像是还不够似的,他一勾嘴唇,很是温暖地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过,方小仙君也不用过于紧张,小柳门主当时接位的时候也不过十几来岁,十分年轻。我看你比他天赋高多了。这个观微门,你会管得比他还好的。是吧?”
这一声宛如直接宣判了死刑,彻底杜绝了另一个“观微门主”的可能性。当即耳旁一声巨响,震得脑子里都嗡的一声无法停止。方濯怔在原地,冰凉的夜风拂过肌肤,却像是落入冰窖,连同心脏和血管一起,一瞬间便彻底冻结。
很久后方濯回想起当夜的这一刻时,能回忆起的感受也依旧只有“空白”二字。空白,空白,什么都没有。没有初听到振鹭山遇袭的震惊,也没有对柳泽槐明显藏着掖着的支支吾吾的遮掩而那么心急如焚,他平静非常,令自己都感觉到害怕,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在这天地间游荡着的唯有一种情绪,一种虚无的、空旷的、丝毫不带一点感官与个人感受的情绪:
空白。
空白一片,空空如也。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眼前的一切开始颤抖,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晃动着的虚无。呼吸突然在一瞬间停止了,剧烈的窒息感令他感觉到浑身发麻,头晕眼花之下,他一把按住胸口,手指仿佛撕裂了肌肤,突破皮肉和累累白骨,一把攥住了那热气腾腾的心脏。手指按压着血管用力一捏,四肢也随之变得冰凉,一股剧烈的疼痛直冲头顶,方濯喉间一动,只觉一股气流直直地往上窜,喉头被挤开的一瞬,他的肩头一阵痉挛,不得不再后退两步靠在树干上,借着这唯一的倚靠撑住摇摇欲坠的世界,却不可受控地浑身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以剑拄地不让自己完全倒下,却在摇晃与昏沉中被心脏的剧痛刺醒,一霎停滞的绝望与哀恸骤然涌上眉头,撑得他头颅发胀宛如要裂开,肩头剧烈颤抖下,额头不由自主抵住剑柄,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