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祝鸣妤站在门口,恭敬地垂着头。云婳婉懒懒靠在案头,支开的窗户涌进一丝残阳。祝鸣妤不抬头,却也感觉到那暖融融的气息扑上面,像一抹水气覆上眉头,将整张脸都浸得湿润。
“那金佩玉又干什么了?”
云婳婉问。声音很平静。祝鸣妤道:
“依旧是老样子,每日到城前喊两次阵。且日夜在城前搭台,对守将屡出侮辱之词,就为了激起我们出战。”
云婳婉嗯一声。祝鸣妤接着说:“不过,城内皆以师尊要求为旨,向来不理。但今日还是有几个守卫在城头同祁城对骂起来,虽已及时制止,可是否需进一步惩治,还需师尊裁决。”
这几个振鹭山出来的弟子自打知晓了云婳婉与卫城渊源后,对云婳婉的命令堪称恪守。特别是祝鸣妤,她这么多年就几乎从未忤逆过她,如今更不可能,始终事事过问。如此这般,看似没有主见,却免了云婳婉许多麻烦,叫她只需按照自己的打算排兵布阵、担负责任便可。相反云婳婉的兄长云霆便没有这个自觉,常会就种种自觉匪夷所思的事情进行询问,且会私自改动部署,虽然至今还没酿成什么大祸,可却更让他们对他的印象不好,最开始时还会说“云公子”,现在却已经开始用“他”代替了。
“你们没有必要同她生气。她为的便是将你们都激出城池作战。激将法虽然老土,但是好用。”云婳婉打了个哈欠,“若是云霆再来问,你们便同他说……若是金佩玉当真有这个底气攻城,她为何一直固守在城外?他一没人二没马三没计谋和地势,拿什么和人家在城外斗?”
她近几日忙于案头,一直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挥挥手,示意祝鸣妤先下去。祝鸣妤自是不可能和她多说什么,尽管嘴唇张了张,但到底没让那犹豫神色被云婳婉看着,恭谨称是,沉默欲走。
“鸣妤。”
云婳婉却突然叫住她,本已合上的双眼再度睁开。
“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事。”
祝鸣妤愣了一下,但云婳婉冲她眨眨眼,回忆便如潮水般涌上,像被这小扇子似的眼睫猛地吹了回来一样。她立时正色,连身形都站得更直,郑重点点头。尽管尽力隐藏,那在一瞬便涌上眼瞳的兴奋与激动却不可忽视。这些感情如同烧热的铁骤然贴上肌肤,留下深深印记,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抵消的。
祝鸣妤揣着沸腾的心事走了,云婳婉却倚在案头,不由陷入一阵沉思。窗外落日楼头,夕阳渐垂,天空宛如一张为岁月蒙尘的画纸,仿佛轻轻一碰便会被撕碎。在这已被过往和时间腐蚀的天空下,云婳婉想起两日前的事。两日前沈长梦又来拜访她,只不过并非拜访雁然门主,而是来见一见卫城的小姐。云婳婉知晓他以前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估计还在震惊着,为了礼数而来也算正常,尽管她并不想再承认这个身份,可对此来访并不生气。她甚至没想过这场来访竟然会打破多年来自己的原则:对过去只字不提,完全切割开与卫城的关系。只不过后来一想她既已离开振鹭山回到这里,便又释然了。
沈长梦与她没什么仇恨,又不得不居于此,便抱以一种学习的心态问她为何。云婳婉只说道:“卫城至此,有一半是因为我。若我不来,卫城又守不住,于朗清的怒火便可能会烧到无辜百姓身上。我到振鹭山修行,并非与尘世完全切割。若是放任他对着普通百姓复仇,岂不是太没良心。”
沈长梦一叹道:“若是没有这么多规矩,挂个通魔的名号,云城城主与他的大军此刻可能就以灰飞烟灭。只可惜人世多难,有些东西虽是没什么用处,但却不可忤逆。”
两人在云婳婉的后院走了走,眼看万花凋零,却也不难想象当初百花齐放之美。沈长梦见此,心下不由一动。云婳婉看他眼神微移,立即扯开话题:
“沈掌门可知云城为何叫云城?”
沈长梦神魂归转,沉默一下,微微笑道:“说到这个,我倒还好奇。云姓虽然并不常见,可却也不算太稀缺,最初听闻振鹭山新来位弟子时我并未多想,却没想到原来你真的和卫城有关系。”
“不仅我和卫城有关系,于朗清都和卫城有关系,”云婳婉的眼神很淡,“别看他云城现在风光无限,谁不听话就打谁,可历史永远也不会被抹去,所谓的他们的‘耻辱’,就被刻在名字上。”
沈长梦侧目看她。云婳婉说道:“云城为何叫云城?正是因为当年于氏先祖受了卫城的恩,在卫城的帮助下方得建于此。为了感念卫城助得他有一席之地,于氏方才将本城命名为‘云城’。”
“只不过当时卫城不愿借此缘由,又怕招来祸端,故而叫云城对外不要如此宣称。但名字却保留了下来,且为保证两方友好,世代通婚。我与于朗清便因此而相识,一同练功,也算得是青梅竹马。只可惜,此人心怀不正,在我对这天下稍微有了一点认识之后,我便不愿意再同他来往。只是家命难违,碍于长辈情分方才不曾与他撇清关系,直至后来婚期将尽,我原打算就此退婚,云城却自觉毁了面子,竟亲自到来,要将我绑至云城。”
云婳婉说话时很平静,可思绪已经飞过数年,回到那个她从来不主动回忆、也决心再也不叫记忆涉足半分的地方。这些故事连振鹭山的诸位亲友都不是很清楚,他们只知道于朗清与她曾有婚约,且她是便是因此而离开卫城、远走振鹭,期间风霜雨雪历经,早就练就了一副坚实性格。但却不知她在来到振鹭山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回想起自己在父母的指引下前往落玉宗修行,于是又想起那些隐藏在光风霁月下的丑恶嘴脸、狰狞面目。一路围追堵截,绝不松口,所有的仇恨和忠心,都只为一个本将死于少年时的人。
沈长梦虽对云城城主也略有了解,可于朗清曾也有过灵息却是他不曾想到的。一时看向云婳婉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云婳婉只笑一声,冷冷说道:
“若他专心修行,自然当时功力已与我相匹,就算赶不上,也至少能可自保,只我一人废他灵息是不可能的。掌门切莫心疼他。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我不杀他,已顾念了过往情分。这种人手握灵息,只会对天下造成极大的灾难,只可惜此人并非于朗清一个,而还有许多许多。”
沈长梦嗯了一声,不多做言语。他知道云婳婉明里暗里在说什么,但自觉无从改观,故而也不再评论此事。
云婳婉接着道:“数年内,我都不曾认为此事有何不妥。他欺我辱我,且要我将一生都押上,要我就此摒弃剑法入归高门,与要了我的命无异。我会出走卫城,只因不愿迁就,这是我们之间自己的事,他若想寻仇,我随他来。”
“只是……我没想到,仅我一人的选择,竟然招致了数年苦难。”
她说的是自于朗清继位云城城主后所做出的那些行径。于朗清虽是顾及着四周仍有强敌,不曾进犯,但却常做出些偷鸡摸狗的行为。譬如派兵至城池边缘村庄蒙面抢劫、在其他城池略有摩擦时煽风点火甚至进驻士兵以求扩大战场等,不想一个城主能做出来的,但却很符合本人的卑劣。云婳婉心中有愧,将它们归类于是于朗清被自己废去灵息后的心理变态产物,沈长梦听闻却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头。
“门主何必如此想,”他摇摇头,“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云城城主本非这般,门主便不会废他灵息,自然也不会叫他招致今日祸端。一切早有源头,门主反而做得对。此人存在便危险,唯一遗憾的便是,当年门主一念之差,不能叫他就此命归黄泉。”
“沈掌门向来讲理,我就知道你能明白,”云婳婉微微一笑,“只不过,我心忧愤懑,却不可对外言语。城中不少百姓都不知为何云城会突然剑指我们。沈掌门,你知道么?甚至许多人都相信云城才是上天之子,当真是奉了神仙的命令前来铲除我们的。很多人人心惶惶,亦有人收拾包袱离开了卫城,可天下之大何处是能落脚的地方?于朗清的野心自卫城而始,自然也会烧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便在一月前,他刚指使手下军士‘误入’南水西侧,屠杀了一个村庄的人,且将其洗劫一空。卫城去问时,却道是村民先挑衅。你瞧瞧,这如何还是一个大城所能说出来的话?只可惜卫城数年安逸,早无居安思危之觉悟,又自信云城不可能对自己出手,故而多年用兵稀松,并不重视。乃至今日被登门挑衅,竟不敢出一言。我幼时时常为我父兄没有‘血性’而负气,今日方知并非如此。无法反抗,只是因为不可。于朗清也是如此。他不做,并非不愿做,而是不能做。心性似豺狼鬣狗之人,无论何时也不可能背弃他的野心,而他的野心不止卫城,乃至于已到整个天下。若他手里早有兵将,根本等不到这时候,唯有他与魔教勾结,才可有了今日呢。”
沈长梦听闻此语,一言不发。每个字都像是一束尖刀,重重地凿在他的心上。半天之后,才说:
“我不知云城城主竟还犯下过如此罪行。私人恩怨,与百姓何干?”
“他若能想得了百姓,便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掌门刚才也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本就是这么个人。”
说着话,两人已从后院转回屋旁,云婳婉该说的也已说得差不多,两人便准备告别。沈长梦虽是面带微笑,可这礼仪仅仅只是表面的,心底里早已因此而波澜万丈。云婳婉看他神色有异,便将他送至门口。两人正欲告别,沈长梦脸上犹疑却更甚,望着云婳婉欲言又止,踌躇了许久后方才说道:
“我听闻……贵派遇袭。可是魔族派人攻山?”
云婳婉神色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问这个问题:“不错。掌门所知道的,燕应叹自然也能知道。他既只为了柳一枕而来,势必要攻山。”
“……情况如何?”
“掌门师兄早有打算,故而损伤不算严重。”
沈长梦顿了顿。他眼皮轻垂,半晌,终是问出那一句:
“那……他呢?”
云婳婉道:“我且说他并不是那般好,掌门会信吗?”
沈长梦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他本以为自己会愠怒,但实际上心绪却无比的平稳,更多的是一种怅然的不安,而这种感情从自打他离开白华门后便时刻不停地敲打着他的心头。
如此,便难免心神不宁,心不在焉。沈长梦没工夫去和云婳婉剖析她这句话里是否暗藏着机锋,只说:
“门主说什么我信什么。我难为观微是真,可却并不想让他受伤。若他伤得重,我白华门能帮则帮,就算不能——”
“伤得说是重,却也不是那般重,总之没有掌门想得那么严重,”云婳婉打断他,“掌门师兄给我的来信说,他中了两剑,只不过都不在致命处。但是入幻情况非常严重,几乎时刻都可进入混乱中,好在新雪师妹在派中看顾,现在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
沈长梦沉默下去。直到两人在门口分别时,他依旧保持着沉默。谁也不知道他正想着什么。但云婳婉完成了她潜移默化中的任务,便开始着手准备这几日对于卫城、也是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两日后,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深夜,一支队伍悄无声响地从西侧门而出,借着夜色踏过重重沙尘,直奔祁城中军营帐而去。喧嚣在火光之后,白日呼风唤雨的军将沉浸在深夜的迷蒙中无从反应,转眼间营帐亮如白昼,可却并非太阳升起后照彻城池内外的光亮,而是马上明晃晃的鬼头刀,映照着月色,借着火苗烧过帐尾的热浪干脆劈下,一刀两断。